一个月前,北梁帝都,揭阳城。
山缘海,这个被很多人认为活不过这个夏季的老皇帝突然一下子有了些许气力。
老迈的他在恢复些许精力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满朝文武全都召集在了这阳和殿外。
这个面色憔悴、形如枯槁的老皇帝在重新披上一身龙袍以后仍显得威仪四溢,他颤颤巍巍的走到主座之上,身后跟着自己的大儿子,当朝太子山轩。
文武百官无一不对此困惑,一些人心想着是不是要让大皇子就在此登基,一时间台下充满了议论纷纷的低语。
“肃静——!”
太监尖锐高昂的声音盖住了台下窸窸窣窣的讨论声。
皇上用瘦削苍老的手抓住了大皇子的手腕,用力之大像是一只鹰隼在抓取一条长蛇,让山轩忍不住的摊开了手掌。
台下重归平静之时,老皇帝用浑浊的眼睛扫视了台下众臣,台下的臣子们在他的注视之下,口不敢再发一眼,脚不敢动一步,一股无形的威压挤在他们的胸前。
之后,他说了第一句话。
“朕,卧病在床五个多月……”他的声音如同他的模样一样的苍老,可仍有在世真龙的气魄。
“这五个月里,朕的儿子们,全都死了……”
下面的人都很诧异,他们不少人把视线投向了台上与山缘海并肩站立着的大皇子。
不过显然,在说这句话之前老皇帝是看过山轩的脸的,在看过他的大儿子之后,他仍说了这一句话。
“那些北边儿的蛮子们差点就打到我们的家门口,有人还想瞒着我。”
说到这里,他对着山轩眯起了眼睛,吓得山轩后退了半步。
“哼。”皇帝轻哼一声,继续说。
“朕的五个儿子,全都被奸人所害,不把这些人拉出来碎尸万段,朕就算是死了都咽不下这口气来。”
听到这里,山轩倒抽了一口凉气,他的兄弟们全都死在了他的手上,或间接,或直接,台下满朝文武也都有所察觉,一时间也都慌乱了阵脚,他们搞不懂老皇帝是在唱哪一出戏。
“今天,趁朕还没死,朕要把他们通通带过来,让你们瞅瞅。”
山轩的冷汗止不住的冒出来,被汗水浸透了的衣襟黏在身上,让他浑身不舒服。
他回想了自己这几个月的所作所为,虽然非常害怕,但他却并不后悔,皇子有五位,皇上却只能一个人做,哪怕他是太子,只要他不在了,其他兄弟照样能做皇帝。
他若是心慈手软,那现在还能活着站在父王身边的,怕是另有其人了。
山轩擦了擦额头上冒出的冷汗,逐渐放下心来,皇子只剩下他一人,老皇帝再怎么想要追究他的罪过,也不至于杀了他。
“刘尚书,把杀害二皇子的罪人带上来。”
“遵旨。”刑部尚书刘左堂走到台前,作揖行礼之后,跨着大步子就走了出去,文武百官急忙让出一条道来。
听到皇上的命令之后,台下顿时炸开了锅,杀害二皇子的人是谁呀?不就在台上站着的吗?
不少人的眼睛都投向台上大皇子所在的位置,山轩也是一脸懵,完全猜不到自己这个垂死的老父亲到底要做些什么。
不到一刻钟,刘尚书带着两个衙役,拉着囚车就走来了。囚车内关着一名靛蓝色锦绣衣衫的男人,他此时被绑在囚车中央的一根柱子上,魁梧如此人,也照样丝毫动弹不得。
台下众人一看他模样,心中的疑惑便解开了半分。
“原来是这样。”
“果然是这样。”
这两种声音一时间充斥在每个人的耳边。
山轩也愣住了,囚车中所关之人正是他的部下,伴随他长大的四名伴当中的其中一人,李不倦,绰号剔骨刀,命器是一柄不大不小不长不短的银刀,刀刃上面有着密密麻麻的锯齿,一般人肯定是用不来的,只有李不倦这种魁梧的体魄方能挥刀如切菜,砍谁谁死。
设计谋害二皇子的计谋是由山轩一手制定,而去实行计划并且杀害的,正是李不倦本人。
“陛下,罪犯已带到,静候陛下发落。”
皇上没有发令,他转头看向一旁神情严峻的山轩道:
“轩儿啊,这谋害朕的皇子皇孙,该当何罪啊?”
山轩愣了愣,顿时发现台下文武百官都用疑惑的眼光看着自己。
车裂、斩首、焚尸、夷三族,多少不离一个死字,可他却不知道该怎么说。
李不倦是山轩最得力的部下之一,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小时候同他一块寻花问柳,长大了为他杀人、挡箭,他若是连李不倦都抛弃了,那今后将无颜面对自己的下属。
可山缘海的目光正笔直的看着他,连同台下的文武百官一起,以及……正坐在囚车当中备受折磨的李不倦。
他已经没有选择了。
老东西……心真狠啊。
“理应处以车裂之刑。”
话毕,一缕冷汗从他的脸上滑落。
台下众人不再看他,只是恭敬的低下头。
“就按照太子说的做,罪人李不倦因杀害皇子,犯谋反罪,处以极刑!”
山缘海的声音不大,换做不认识的人估计听不清其中有多少分量,但这声音却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直让他们喘不过气。
太监用宏亮尖锐的嗓音重复了皇帝的旨意,片刻过后,行刑官带上来几名牵马的小卒,每两匹马后面都拉着小巧的木车,不载人,只栓绳。
山轩看向台下的李不倦,后者正用惊讶的眼光看着自己,不过那种惊讶的眼神只持续了几秒不到的时间,便沉寂了下去。
山轩明白李不倦对自己的忠诚,正是这种忠诚使李不倦即使受尽万般折磨也没有将山轩的事情说出,也正是这种忠诚,让山轩心如刀绞。
行刑很快就结束了,身首异处的李不倦直到死都没有说一个字,所有人都知道他为谁而死,都不得不心生一股钦佩之意。
山轩不得不重新猜测自己这个老父亲的目的了。
“朕还小的时候,最喜欢的就是跟着朕的兄弟们走街串巷、沾花惹草,像个地痞流氓一般的无赖。”
山缘海双眸微张,用稍带颤抖的嗓音讲述着自己的故事。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什么是太子,什么是皇子,只想着大家都是兄弟,我们共有天下,可后来我知道自己想错了。”
说到这里,山缘海不禁垂下了身体,他看向山轩,眼神中充满了恨铁不成钢的怒意。
“就在朕成年之际,朕的几个兄弟全都被父皇给杀了,那个时候,朕最恨的就是父皇。”
“现在,朕最恨的仍然是他,不过,除此之外还有一人。”
说到这里,老皇帝心情开始激动起来,他一手揪着山轩的胳膊,生生的将山轩给提了起来。
“就是这个贼眉鼠眼的蠢东西!”
“他把朕的儿子们都给杀了……”
“本以为朕不出手,就没有人有这个胆子去害我的孩子们,可偏偏家门不幸,出了这样一个贼眉鼠眼的狗东西啊!”
“朕巴不得把他碎尸万段!可朕不敢呐,朕把他再杀了,就没有儿子了……”
山轩彻底明白了父亲的意思,可是已经为时已晚了,不过他却并不后悔自己当初的所作所为,但凡别的皇子有机会把自己干掉,他们就也一定会毫不犹豫的动手。
他看出,自己的老父亲在说话的时候身体仍然颤颤巍巍的在抖动,胸腔缓慢的跳动着,嘴边偶尔有口水在冒出来,起初还炯炯有神的眼睛也在慢慢的变成不久前浑浊的状态。
老皇帝也就剩这最后一丝气力了,山轩暗自松了一口气。
今天的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局打了山轩一个措不及防,他完全没有想到病危垂死的父亲竟然突然回了一口气,还在他不知不觉的时候就已经拿下了他的部下。
不过这已经是这个年老的皇帝最后的绝唱了,山轩和台下的群臣都不介意再陪他玩最后一场。
山缘海在早些年励精图治,重新测定了北梁的国土,荒土化作良田数万亩,北建长城警戒北蛮,西陆边疆的哨塔连绵不断,精兵强将数不胜数,南从耕,东从商,几乎整个北梁都呈现出百姓安居乐业、歌舞升平的盛世迹象。
可就在步入晚年之后,山缘海治理国家便逐渐力不从心。
他开始记不清边疆各州郡的名号,甚至混淆了东西南北各个郡县的状况,做出了不少窝囊事。
可就算是这样的他,在帝都揭阳城的权谋斗争中一样用高超的权术死死的压着所有人。
他的眼线遍及整个皇宫,即便是在卧床期间他也从来都没有被山轩的谎言欺骗到哪怕一次。
只要他还活着,就绝对不会有任何人胆敢在他的面前造次。
可他毕竟已经老了,病倒在床上连发号施令的力气都没有,恍恍惚惚几个月之间,自己的儿子们就死了四个,罪魁祸首正是自己曾经最疼爱的孩子……
他是如何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呢?山缘海用浑浊的眼睛看着湛蓝的天空,太阳,云朵,飞鸟,一缕清风拂过他花白的双鬓,使他又提起了一些精神。
“带犯人苏明渊。”
都是这些坏种让我的儿子变成了骨肉相残的魔鬼,他得出了这个结论。
听到自己的另一名伴当被囚车拉到台下,山轩只能暗自苦笑,同时心里又是一阵抽搐,他高高的的仰起头,内心的惆怅却释放不出一点。
……
等到这短暂又漫长的一个时辰过后,名为山缘海的父亲的生命走到了尽头。
他带走了山轩至少一半的得力部下,或是谋臣,或是武士,还有不少的仆从也一同被处刑,阳和殿外尸横遍野,刺目的阳光晒的人头脑发昏,鲜血与中央的红毯相接,在山轩眼里竟像是鲜血从台上倾泻而下,流淌成河。
文武群臣站在红毯两边,好似灾难后的幸存者。
高高是坐台上的老皇帝此时匍匐在案上,全然失去了生机。
山轩站在山缘海的一侧,那张枯朽如木的手掌依旧抓着他的手腕,还留有一丝温热。
一种释然的感觉从心头升起,欣喜、悲痛、惆怅,这些感觉充斥着山轩的全身,他这才是第一次明白五味杂陈的意思。
这些感觉黏在山轩的五脏六腑,挥之不去,他杀了自己的兄弟,父亲也死了,他没有家人了,也没有敌人了。
山轩仰起头,闭着眼睛,一缕缕泪水划过脸庞。
“皇上驾崩了——!”太监用尽全身的力气呐喊。
文武百官皆匍匐下跪,对逝去的皇帝最后再行一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