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又痛起来了,像有根钢针从太阳穴深深凿进去,搅动着脑髓。陈铭靠在冰凉的车窗上,看着外面飞速倒退、逐渐变得稀疏的楼房,最终被连绵的、墨绿色的山峦取代。又是那个梦。冰冷刺骨的河水从四面八方涌来,灌入口鼻,窒息感真实得可怕,肺部火烧火燎。他向下沉,黑暗包裹上来,带着一种诡异的宁静。然后,总会有一只手,坚定地抓住他的手腕,将他往上拉……每次到这里,他就惊醒了,浑身冷汗,心脏狂跳,却始终看不清那只手的主人,只有水波晃动的模糊光影,和一个残留的、带着水汽的急切声音。
这次梦里的声音格外清晰,在他答应姑姑回老家之后,那声音几乎是在嘶吼:“别回去!” 尖锐,恐慌。但他必须回去。奶奶想他,姑姑电话里是这么说的。而且,潜意识里有个念头疯长——也许回去了,就能弄清楚这纠缠不休的噩梦,还有这该死的头痛是怎么回事。
老家村子蜷在山坳里,被一条浑浊的大河懒洋洋地环抱着。姑姑和几个面熟的亲戚迎上来,笑容热情得有些过分,簇拥着他往家走。问起奶奶,姑姑只含糊地说老人精神不济,在屋里歇着。晚饭摆了一大桌,都是记忆里的土菜,咸香扑鼻。围坐的叔伯婶娘不停地给他夹菜,问着城里的工作、生活,言语间充斥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讨好。空气里弥漫着饭菜的热气和一种说不清的黏稠氛围。
吃着吃着,陈铭忽然觉得少了点什么。他放下筷子,环顾一圈:“对了,齐杨呢?那小子跑哪儿野去了?怎么没见他?” 话音刚落,饭桌上瞬间安静下来。所有声音,咀嚼声、谈笑声、碗筷碰撞声,戛然而止。姑姑脸上的笑容僵住,慢慢褪去,其他亲戚也纷纷低下头,眼神躲闪。一种冰冷的预感顺着脊椎爬上来。
“小铭……”姑姑的声音干涩,“小杨他……一年前,发洪水的时候,出意外……人没了。”
轰的一声,陈铭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没了?齐杨?那个夏天跟他光屁股在河里扑腾,摸鱼捞虾,偷隔壁张大爷地瓜被追着满村跑,约好了将来要一起出去闯世界的齐杨?死了?陈铭感觉耳边嗡嗡作响,眼前浮现出少年时他们在河里打水仗的场景,齐杨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额前,笑得露出虎牙。
巨大的悲伤和荒谬感攥住了他的心脏,疼得他几乎喘不上气。后续姑姑絮絮叨叨说了些什么,怎么散的席,他都浑浑噩噩。
他在老房间住下,木头床板散发着陈年的霉味。拉开床头柜抽屉,想找找以前的东西,一眼就看到了那把旧口琴,银色的琴格布满划痕,安静地躺在角落里。他拿起它,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指尖一颤。他和齐杨一人一把,是当年用攒了好久的零花钱买的,约好了,想对方的时候,就对着河吹,声音顺着水漂,总能听到。
夜晚的河边格外寂静,河水在月光下像一匹摊开的、黯淡的黑绸。陈铭坐在河滩的石头上,举起口琴,犹豫了一下,凑到唇边。生疏的音符流淌出来,断断续续,被风吹得七零八落。齐杨,你能听到吗?他吹着他们当年最爱的那首《送别》,河水静静流淌,没有任何回应,只有无边无际的空旷。
接下来的几天,陈铭彻底失了魂。齐杨的死讯像个巨大的黑洞,吸走了他所有的精力。加上水土不服或者心绪不宁,他发起烧来,头脑昏沉,时而清醒,时而迷糊。偶尔在村里走动,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太安静了。不仅仅是缺少青壮年,而是……缺少了那种属于孩子的、尖锐的、充满生命力的喧闹。他想起来了,姑姑家那个扎着羊角辫、总跟在他后面喊“铭哥哥”的堂妹萱萱,他回来这几天,一次也没见到。
他撑着发软的身体找到姑姑:“萱萱呢?还有村里其他小孩,我怎么一个都没看见?”
姑姑正在灶台边忙碌的背影猛地一僵,没有回头。
“姑姑!”陈铭提高声音,带着发烧带来的沙哑和焦躁,“萱萱到底去哪了?村里的孩子呢?”
姑姑缓缓转过身,双手在围裙上无措地擦着,脸色灰白,嘴唇哆嗦了几下,才挤出声音:“萱萱,她……被……被‘河神’……拐走了……”
“河神?”陈铭愣住了,这是什么荒唐的封建迷信?
“半年前……那场大洪水之后,”姑姑眼神涣散,带着恐惧,“好多人都梦到一个穿黑斗篷的,看不清脸的神秘人,那人自称是河神。还下了禁令,顺他者昌,逆他者亡。于是村民们就开始供奉那位河神,近年来,日子倒是平顺了些,可半个月前, 村里的小孩就开始接连失踪了。头一天晚上还好好的,天一亮人就没了。萱萱……我的萱萱啊……”姑姑终于崩溃,捂着脸痛哭起来。
陈铭的心沉了下去。他强压着翻腾的思绪和身体的不适,挨家挨户去问。失去孩子的村民起初讳莫如深,在他一再追问下,才断断续续说出更多细节。恐惧笼罩着整个村落。
一个形容枯槁的中年妇女,眼睛肿得像核桃,哑着嗓子说:“我家丫头,从来都不主动跟谁说话,可她不见的前一天晚上,出去散了步回来,人就特别兴奋,小脸红扑扑的,嘴里还哼着歌,说什么……‘真好玩’……我当时还奇怪,现在想想,肯定是让河神勾了魂了啊!”
“兴奋?”“好玩?”陈铭捕捉到这两个词,违和感像冰冷的蛇缠绕上心头。孩子失踪前异常的亢奋?
他拖着滚烫疲惫的身体,再次走到河边。夕阳把河水染成一种诡异的橘红色,缓缓流淌,沉默而深邃。口琴紧紧攥在手里,硌得掌心生疼。齐杨,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和这河神,和失踪的孩子,有关系吗?你让我别回来,是不是知道这里有什么?
他举起口琴,用尽全身力气,吹响。不再是《送别》,而是他们小时候自己编的,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调子,欢快而莽撞,是属于夏天、河水和两个少年秘密的旋律。
琴声在河面上飘荡。
起初,什么也没有。只有风吹过芦苇的沙沙声。
然后,河心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
一点苍白,从浑浊的河水中浮现出来。
接着是第二点,第三点……
不是齐杨。
是几张脸。孩子的脸。苍白,浮肿,双眼紧闭,像沉睡,又像某种永恒的凝固。萱萱的脸也在其中,羊角辫散开了,湿漉漉地贴在毫无生气的脸颊上。
他们无声无息地从河水深处缓缓升起,密密麻麻,安静地漂浮在橘红色的水面上,随着微波轻轻晃荡。
陈铭的呼吸骤然停止,血液瞬间冻结。他握着口琴,僵立在河滩上,看着眼前这幕超现实的、令人头皮炸裂的景象。
就在这时,在那一片苍白沉寂的孩童面孔中间,河水一阵搅动,一个模糊的、更为深沉的黑影,缓缓向上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