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铭连滚带爬地逃回姑姑家,心脏像是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他缩在床角,一整夜都无法合眼,一闭眼就是河面上那些孩子苍白浮肿的脸,在黑暗中死死地盯着他。直到天光微亮,鸡鸣声起,他才在极度的疲惫中短暂地迷糊过去。
第二天早上,姑姑敲响了他的房门。她的脸色比昨天更加憔悴,眼下的乌青浓得化不开,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
“小铭……”她欲言又止,眼神躲闪。
“姑姑,怎么了?你尽管说。”陈铭撑着沉重的眼皮,声音沙哑。
姑姑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昨晚……我又梦到那个神秘人了。他说,只有你,只有你能从河神手里把萱萱和孩子们救回来……”
陈铭心里咯噔一下,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
姑姑的声音带上了哭腔:“但是,他说,你自己可能会很危险……”她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陈铭看着姑姑绝望中又带着一丝期盼的眼神,想起萱萱天真烂漫的笑脸,想起河里那些无声无息的孩子,再想到齐杨的死和那个诡异的梦,一股混杂着悲伤、愤怒和想要弄清真相的冲动涌了上来。他几乎没有犹豫:“我去。”
中午,村里摆了一桌异常丰盛的酒菜,几乎所有的村民都来了。他们围着他,说着感激涕零的话,称赞他的勇敢,祝福他平安归来。那些热情和赞誉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让陈铭有些透不过气。他心事重重,推脱不过,勉强喝了几杯村民敬来的米酒。那酒入口绵甜,后劲却很大,很快他就觉得头晕目眩,视线开始模糊。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他恍惚听见姑姑带着浓重哭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对不起,小铭……”
傍晚时分,他在颠簸中恢复了一丝意识,感觉自己被人抬着走。凉风一吹,他稍微清醒了些,但浑身软绵绵的使不上一点力气。他听到一个村民恭敬地说:“人送到了。”
然后,另一个略显低沉的男声回应:“好的,你们的孩子很快就会回来。”
他勉强睁开一条眼缝,看到昏暗的光线下,一个村民拿着剪刀,小心翼翼地剪下了他的一根头发,递给了一个站在旁边、脸上戴着狰狞木质面具的黑衣人。那黑衣人接过头发,熟练地将其缠绕在一个枯草扎成的小人身上。接着,有人抓起陈铭无力垂落的手,用针在他指尖刺了一下,挤出一滴血,滴在那个草人的额头。
仪式完成,黑衣人挥挥手,村民们迅速退去。黑衣人扛起虚弱的陈铭,朝着河边走去。到了河边,黑衣人毫不犹豫地将那个缠着陈铭头发和鲜血的草人扔进了浑浊的河水里。
草人入水,竟像有生命般挣扎了一下,然后迅速被河水吞没。
紧接着,陈铭感到一股巨大的、无形的力量扼住了自己的喉咙,将他往河里拖拽!冰冷的河水再次淹没了他,窒息感与梦中一模一样。就在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候,那股力量突然消失了,他被人猛地从浅水里拉了起来,剧烈地咳嗽着。
“快跑!河神很快会追来!”一个急促的声音响起,一只手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腕。
那只手冰冷,没有一丝活人的温度,但握住的力道和感觉……陈铭猛地抬头,看向拉着他在夜色中狂奔的黑衣人——正是刚才那个往河里扔草人、戴面具的黑衣人!但他此刻的声音……
被握住手腕的触感,奔跑时熟悉的背影轮廓,还有那在危急关头泄露出的、一丝掩藏不住的音色……陈铭的心脏狂跳起来,一个荒谬又无比强烈的念头击中了他。
“齐杨?!是你吗?”他难以置信地喊道。
黑衣人身体猛地一僵,却没有回答,只是更紧地抓住他的手,拉着他冲进村外的树林,直到跑到一片相对开阔的林间空地上才停下。
月光皎洁,洒在空地上。黑衣人终于松开了他的手,缓缓地,摘下了脸上的木质面具。
面具下,是一张陈铭熟悉到刻骨铭心的脸——齐杨。他的脸色苍白,在月光下几乎透明,带着一种非人的质感,但眉眼依旧,是那个和他一起长大的少年。
“齐杨!你真的……”陈铭狂喜地上前,却猛地顿住脚步。他的目光落在齐杨的脚下——月光清晰地投射出他自己的影子,而齐杨的脚下,空空如也。
没有影子。
陈铭如遭雷击,一连串破碎的画面猛地撞进他的脑海:一年前汹涌的洪水,他和齐杨在河中挣扎,一个巨大的漩涡,齐杨用力将他推向岸边,自己却被浑浊的洪水吞没……而他,因为巨大的冲击和悲伤,选择性遗忘了这段最痛苦的记忆。
“我想起来了,是你救了我……”陈铭的声音颤抖,泪水模糊了视线。
齐杨的魂魄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其实,当时河神想带走的人是你。他看中了你的生辰八字。但巧的是,我们的生辰八字一模一样。所以,我就替你被他标记了。我被他拖下水,魂魄也被他施了咒,只能听从他的指令,帮他将村里的孩子引诱到水下,困在河底的牢笼里。我一直想找机会摆脱他,救出孩子们,但我一个人做不到……”
他的话语中充满了无奈和痛苦。
就在这时,一个阴恻恻的声音突然在空地上响起:“呵呵,好一出情深义重的戏码啊!”
那个被扔进河里的草人,竟然凭空出现,被扔到了两人脚下。紧接着,一个穿着暗蓝色长袍、面容阴鸷的中年男子从树林的阴影中走了出来,他周身环绕着浓郁的水汽和怨念。
正是那个自称“河神”的妖物。
他得意地笑着,一步步逼近:“齐杨,本神待你不薄,给你在我水域存留的机会,你竟敢背叛我?还编造什么生辰八字的谎言?低劣的骗术!”他目光森冷地扫过陈铭,“既然你们感情这么好,本神就成全你们,一起魂飞魄散吧!”
他猛地抬手,一股腥臭的水流如箭般射向齐杨。齐杨一把推开陈铭,自己却被水流击中,魂体一阵剧烈波动,变得稀薄了几分。
“河神怕口琴声!陈铭,吹口琴!”齐杨强忍着魂体撕裂般的痛苦,嘶声喊道。
陈铭一个激灵,立刻从口袋里掏出那把一直带在身边的旧口琴,不顾一切地放到唇边,用力吹响!
不成调的、尖锐的音符猛地炸开。
那河神果然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抱住脑袋,周身的黑气和水汽都剧烈翻腾起来,动作瞬间迟滞。音波似乎直接攻击着他的核心。
“有用!”陈铭精神一振,更加卖力地吹奏。
齐杨见状,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趁河神被口琴声干扰,强忍着不适,身形如烟般绕到河神背后,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闪烁着幽光的匕首——那是他用自身魂力凝聚的武器,直刺河神后心!
然而,河神的道行终究高深。在匕首即将刺中的瞬间,他猛地回身,一掌裹挟着漆黑的妖力,重重拍在齐杨的胸口!
“齐杨!”陈铭惊呼,口琴声戛然而止。
齐杨的魂体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倒飞出去,撞在一棵大树上,变得几乎透明,仿佛随时都会消散。
“蝼蚁也敢撼树?”河神狞笑着,抹去嘴角一丝黑色的血迹,目光重新锁定了陈铭,一步步走来,“现在,轮到你了……”
陈铭握紧口琴,绝望地看着逼近的河神。
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银光如同流星般划过夜空,瞬间落在河神与陈铭之间,河神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道强大的力量击中倒在地上,光芒散去,显现出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身着白衣的男子,长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面容清逸俊朗,眼神澄澈如秋水,周身散发着一种超然物外的气息。他手中握着一柄通体莹白的玉剑,剑身流淌着温润的光华。
刚才击倒河神的,正是他随手挥出的一道银色剑罡。
“一只借着水脉修炼略有小成的水妖,也敢在此冒充河神,兴风作浪,残害生灵?”白衣男子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河神挣扎着爬起,惊惧地看着白衣男子:“你……你是谁?为何要多管闲事!”
白衣男子玉剑轻抬,指向河神:“为何来此村落作恶?受何人指使?”
河神眼神闪烁,咬牙道:“无人指使!我自在此修炼……”
“冥顽不灵。”白衣男子轻轻摇头,玉剑光华微涨。
河神感受到致命的威胁,终于崩溃大叫:“我说!是有人承诺……承诺我若在此地立下神位,收集足够的童男童女精气供奉他,他便助我化蛟!给我天大的好处!”
“那人是谁?”白衣男子逼问。
河神脸上露出极度的恐惧,疯狂摇头:“不能说!说了我会死得比魂飞魄散还惨!啊——!”
他话音未落,身体内部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引爆,整个妖躯剧烈膨胀,黑气狂涌!
白衣男子眉头微蹙,玉剑一挥,一道更加凝练的银光瞬间将河神连同那爆发的黑气彻底笼罩、净化。
“噗……”如同气泡破裂,不可一世的“河神”连同他未说出的秘密,一起化为了虚无,魂飞魄散。
空地上一时寂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白衣男子转身,走到奄奄一息的齐杨魂魄旁,蹲下身,伸出修长的手指,指尖泛起柔和的白光,轻轻点在齐杨几乎透明的额头上。温和而强大的力量涌入,齐杨破碎的魂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凝聚、修复,虽然依旧苍白,但不再像随时会散去的样子。
“多谢……上仙。”齐杨虚弱地道谢。
白衣男子微微颔首,看向陈铭:“带路,去河牢。”
在齐杨的指引下,白衣男子来到河边,玉剑向河中一指,河水自动向两边分开,露出一条通往河底的通道。在河底一个由水草和怨力编织的牢笼中,找到了所有失踪的孩子,包括萱萱。他们紧闭双眼,仿佛陷入了沉睡,但生命体征平稳。
白衣男子施法破开牢笼,将孩子们一一送回岸边。早已等候在岸边的村民们抱着失而复得的孩子,喜极而泣,看向陈铭和白衣男子的目光充满了无尽的感激和羞愧。
一切尘埃落定。
月光依旧皎洁,洒在重新恢复平静的河面上。
陈铭和齐杨并肩坐在河滩上,就像他们小时候无数次那样。两人相视一笑,同时拿出了那把一模一样、布满划痕的口琴。
悠扬而略带忧伤的琴声在夜风中响起,是那首他们熟悉的《送别》。琴声合奏,默契依旧,仿佛中间隔着的生死与一年时光从未存在。
合奏的最后一个音符缓缓消散在空气中。
齐杨放下口琴,看着陈铭,笑容温暖而释然:“铭子,以后没有我在身边,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不能再像个小孩子一样莽撞了,遇事多想想。”他的身影在月光下开始变得有些朦胧,“我希望……你能带着我的祝福,勇敢、坚定地走下去。”
陈铭的泪水再次涌出,他重重地点头:“嗯!我会的,齐杨!”
齐杨笑着,张开双臂。陈铭上前,紧紧地拥抱住他。拥抱的触感冰凉而虚幻,却充满了无比真实的情谊。
“再见,兄弟。”
“再见……”
齐杨最后看了陈铭一眼,身影化作点点柔和的光粒,如同萤火虫般向上飘散。白衣男子在一旁默诵经文,引导着这些光粒安然步入轮回。
超度完成,白衣男子转身便要离去。
“请等一下!”陈铭连忙叫住他,深深鞠了一躬,“多谢上仙救命之恩,解救村子之恩!不知,不知上仙尊姓大名?”
白衣男子脚步微顿,侧过半张清逸的侧脸,声音随风传来,清晰而悠远:
“我叫白……。”
名字的后一个字似乎消散在了风里,又或者他本就只说了这一个字。不等陈铭再问,他的身影已化作一道白光,消失在天际。
陈铭站在原地,望着白衣男子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手中那把旧口琴,最后将目光投向静静流淌的河水。
月光如纱,夜凉如水。
他知道,有些离别是永远,但有些东西,比如勇气,比如记忆,比如兄弟的祝福,会永远留在心里,伴随他走过接下来的所有岁月。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