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告别仪式结束后，桑芷跟着孟德海回到市局，楼梯间的声控灯在她脚步声里明明灭灭，她靠在斑驳的墙面上抽了三根烟，烟蒂被摁灭在积灰的窗台上，指缝间还沾着淡淡的烟味。

转身推开楼梯间的铁门时，合页发出吱呀的旧响，她径直穿过走廊，推开孟德海办公室的门，反手带上门，锁舌咔嗒一声扣死在锁孔里。

孟德海正低头整理案头的文件，指尖在一份标注着“曹闯同志抚恤材料”的文件夹边缘顿了顿，听到动静抬头时，眼底的红血丝比清晨更重，他放下手里的钢笔，笔帽磕在桌面发出轻响，声音里裹着挥不去的疲惫：“小芷，你……”

“孟叔，”桑芷打断他，声音平静得不像自己，“我爸的墓地也在那个陵园，以后曹闯就跟他做邻居了，你说巧不巧？”

孟德海的脸色变了变：“小芷，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但……”

“不好受？”桑芷笑了起来，眼泪却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我爸死的时候我才十三岁！我总想着等我当了警察，一定要查出真相！现在呢？曹闯他成了英雄，被追授三等功，而我还要代表省厅去表扬他！”

她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砸在光滑的地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我这么多年是怎么过来的？每天晚上都梦见我爸倒在血泊里，梦见他最后看我的眼神！我的心里一直潮湿，一直想念我爸，想念桑卫国同志！我想问你们还记得我爸的样子吗？我都怕有一天要是连我也忘记他了，谁还会给他报仇！”

孟德海站在办公桌后，背对着她望着窗外，肩膀微微颤抖，阳光照在他的头发上，泛着刺眼的光。

“小芷……”他转过身，声音沙哑，“我知道你委屈。”

“委屈？”桑芷笑了，眼泪却流得更凶，“这不是委屈，是眼睁睁看着他被捧成英雄的绝望！”

她红着眼眶看着孟德海，一步步后退到门口：“孟叔，如果我爸还活着的话，还会让我承受这些思念的伤痛吗？”

说完，她猛地拉开门冲了出去，走廊里人来人往，同事们惊讶地看着她通红的眼睛，她却什么也顾不上，只想赶紧离开这个让她窒息的地方。

下楼梯时，她的脑子还嗡嗡作响，脚步虚浮。脚下突然一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小芷！”

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她感觉有人冲过来想抓住她，可身体已经重重摔了下去，剧痛从尾椎骨传来，眼前一黑，她彻底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时，病房里弥漫着熟悉的消毒水味，可能桑芷心里在想，又进医院了......她费力地睁开眼，看到床边站着三个人——安欣、李响和张彪。

他们穿着警服，表情都有些不自然，眼神里带着愧疚和无措。

安欣的头发比以前短了，眼角的淤青还没完全消退；李响瘦了不少，眼下有着浓重的黑眼圈；张彪还是那副大大咧咧的样子，只不过此时却拘谨地站在最后，这就是“霸王龙小分队”的全部成员。

桑芷深吸一口气，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恭喜啊，响哥。”

李响愣了一下，眼神黯淡下去：“小芷，我……”

“恭喜你成支队队长啊。”

她重复道，声音因为虚弱而轻飘飘的，“真好，以后就是李队了。”

病房门被推开，孟德海提着保温桶走了进来，他看到床边的三人，沉声道：“你们先回队里吧，这里有我就行了。”

安欣他们看了桑芷一眼，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转身走了出去。

病房门关上的瞬间，屋子里只剩下桑芷和孟德海的呼吸声。

“这是我炖了好久的雪梨银耳羹。”他把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声音放得很轻，“你尝尝，以前你最爱喝这个了。”

转过头，背对着他看向窗外。

雨点敲打着玻璃，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眼泪无声地滑落，滴在枕头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孟德海坐到床边，盛了一碗银耳羹放在她旁边，叹了口气：“不吃东西怎么行，小芷，身体是最要紧的，我知道你接受不了这个事情，但是……”

“但是上面给你的压力很大，对吗？”桑芷打断他，声音沙哑，“让这个事情以曹闯击毙徐江结尾，你就不用再查了，也不用再接受赵立冬给你施加的压力了，对吗？”

他沉默了片刻，语气里带着疲惫：“小芷，你不懂我这个市局局长顶着的是多大的压力，你想象不到，不止赵立冬还有上面的人，天天催着要结案……小芷，是我对不起你，以后我会慢慢弥补你的，好不好？”

桑芷难以置信地转过头看他，眼泪又涌了上来：“在你心里，我是这样的人吗？”她的声音抖得厉害，“还是你觉得，只要你对我好，以前发生的事情就会凭空消失？我爸就能活过来，站在我面前？”

“我喜欢你，孟叔。”

桑芷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从很小的时候就喜欢，到现在也是很喜欢你，但是我爸的死，我必须查明真相！这不是你用弥补就能抵消的！”

话刚说完，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再也止不住，我躺回床上，背对着他蜷缩起来，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声，窗外的雨越下越大，仿佛要把整个世界都淹没在这片潮湿的悲伤里。

病房里陷入长久的沉默，只有桑芷压抑的抽泣声和心电监护仪规律的滴滴声，孟德海看着她苍白的脸和缠满纱布的胳膊，心里像压了块巨石，沉重得喘不过气。

孟德海坐在床边，想摸摸她的头，告诉她不要伤心了，但伸出的手还是无力地垂下。

桑芷闭上眼睛，眼泪顺着眼角不断滑落，浸湿了枕巾，她知道孟德海有难处，知道京海的水太深，可父亲的死像一根刺，深深扎在她心里，日夜隐隐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