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某一天,阮玉托着腮坐在窗前,看金黄的树叶片片落下。老师在讲台上数落完三年级小学生的不安分,然后宣布放学。阮玉拿起书,背上包,静静地向家走。她踩着落叶,踏着黄昏,向四周望去,小贩们热情地招呼着,远远近近地,已升起了袅袅的炊烟。阮玉缓缓地看着,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世界。
或许是上天偶尔的兴味,如同在茫茫人海中向她投来了可怜的一瞥,让奇迹发生在了她的身上。时光逆流,一切的泪与笑,悲与欢,将被重演,或是重写。
重活一世,看待很多事的态度,都发生了变化。她选择用成年人的自制力来约束自己,不贪嘴,不贪欢,和用多余的时间去研究自己喜欢的东西。她好久好久没享受过像童年时这种平静、无忧、无压力的生活了。其实,阮玉一直有个秘密。她不爱社会,不爱国家,唯独爱的,只有那么寥寥几个人,她只是自私,自私得善良,自私得大度,自私得,甚至生出了对这个世界的怜悯慈悲。这就是阮玉,这才是阮玉。
看着这人间烟火,阮玉笑了笑,抬脚继续向前走去,耳边响起还在研究所时,一个同事对她说的话:“阮老师,您虽然看上去冷淡,但实际上,相当的温柔。”
可能吧。阮玉带着淡淡的笑,踏进了人间的暮色。
回到家,阮玉抱了抱厨房里忙碌的母亲,母亲摸了摸她的头,给她嘴里塞了一块肉:“明天的假给你请好了,还是去岳城找顾慎行老师。”阮玉点点头,回了房间。
她将书放在桌上,打开电脑。三年级的孩子,可以获得手机、平板和电脑全套配置的不多,在滨州县,阮玉算是独一份。但没人指责过阮父阮母太宠孩子,毕竟阮玉的聪明和天才,是远近闻名的。从小就与众不同的阮玉,经常会成为她同学的父母饭后唏嘘的对象。
电脑上的 loading 图标消失,熟悉的黑底界面出现,阮玉继续敲起昨天没有完成的代码。编程对她来说,是一种很新的事物。上一世,她曾多次向父母提出学习编程的意愿,只是那时她只是个普通孩子,虽滨州本地又没有这方面的机构或老师,父母便也没太上心。后来,她在滨州附近的岳城上学,岳城有很多编程老师,她的同学也都学过,但家里并不乐意频繁地往返滨州岳城,她也便懂事地不再要求。一直到她去浙江工作,也不曾对编程有什么了解。
那么这一次,既然有此机会,阮玉也乐于去尝试。
双手在键盘上飞舞,灵巧得不输于她的年龄。回车键按下,代码运行流畅。阮玉一推桌子,靠在椅背上。望着屏幕中滚动的代码,阮玉微不可察地笑了下。她所学习的 Java 语言,相较于目前流行的 Python 和 C 语言,要更加繁琐,最开始时老师其实并不推荐,然而阮玉的态度却几乎说得上强硬。事后,阮玉也问过自己,何必在这些事上较劲?她无法从自己那里得到答案。
大约有的事情就是这样的,命运在冥冥之中,替你做了决定。
上午八点钟,阮玉准时敲响顾慎行的家门,顾慎行招了招手,让阮玉找了个位置坐下。阮玉看到顾慎行把什么东西扔进了抽屉,摇了摇头,并未多想。她将作业提交给顾慎行,等着他的点评。顾慎行看完后鼓了鼓掌,大为满意地看着她,阮玉却皱起眉。顾慎行的赞许并非因为她的做法有什么妙处,而仅仅是出于“一个三年级的学生竟然能做到这一步”的讶异。这种感觉,她不喜欢。
她仰起脸,看着顾慎行的眼睛:“老师,能优化的地方在哪?”
顾慎行笑了笑,似有几分得意地滑动屏幕,在阮玉的代码中准确无误地找出三行并进行了修改。阮玉怔了怔,不解其意。然而,随着代码开始运行,阮玉逐渐反应过来,瞪大了眼睛。顾慎行摸摸她的头:“怎么样?”
“神之一手。”阮玉毫不吝啬自己的崇拜之情。尽管她目前接触的,都是很初级的知识,然而,如何用最简的方法、找到最快的捷径,才是最考验人的。
正所谓,大巧若拙。
“能看懂就好,你要走的路,还长得着呢。所以说,还得好好学数学,听到没有?编程也是一种数学,而数学是这个世界上最高妙的语言。”
又开始了。阮玉无奈地笑笑。她的老师,顾慎行顾先生,二十七八的年纪,儒雅俊朗,且家境优渥,标准的人类高质量男性,精通多种编程语言,偏偏迷上了数学,明明是个编程老师,每天上课却都要推销一番数学。
对此,阮玉只是一笑付之。
毕竟,数学,也是对于阮玉来说,全部的意义啊。
中午时分,顾慎行去厨房做好饭,回到房间正准备叫阮玉,就看见她正拿着他那张未完的稿纸。他走上前,抽走了它。“小孩子别乱看。”
下一秒,他注意到阮玉直白中带着笑意的注视:“老师,放缩太大了。”
顾慎行的心跳仿佛漏了一拍。
这是顾慎行的大学数学教授在朋友圈分享的题目,要求是证明平均值。他研究了许久,题目本身,要得出结果并不困难,然而要得出最精确的值,顾慎行却百思不得其解。他尝试了多种方法,却始终与老师给出的精确值有所出入。而现在,他不到十岁的学生正在他面前用笔在稿纸上写着另一种极巧妙的思路。
最后一笔写完,阮玉指了指纸面上的几处细节:“您在这里用了柯西不等式进行放缩,这一步放得有些大了,导致最终结果应该也会偏大,用拉格朗日恒等式进行恒等变形才是最优,这样结果会精确很多。
不过,我这也是基于您的思路进行的优化,对于这道题本身,真实应该也可以有更灵活的做法,我们完全可以把原式拆成几部分后分别求导,应该也可以将其取极限来进行计算,不过要稍用一点微积分,还可以...”
阮玉越说越兴奋,几乎忘记了作为一个三年级小学生,她应有的知识储备。顾慎行则目瞪口呆地盯着那个他日思夜想了三天之久的数字,几乎说不出话来。
他看向阮玉,白皙的小脸因兴奋而发红,她眼中折射出的,是纯粹而发乎于心的喜爱——他几乎无法抑制自己的激动之情。“天啊!这是一个真正的天才啊!”
于是他抱起阮玉,在屋里转了个圈,恨不得一口亲在她脸上:
“阮玉,以后你跟着我,一起研究数学吧!”
大概,日子这么过着,也便过去了。自那之后的两年以来,阮玉的生活仍是平静无澜的。顾慎行被家里逼着找工作,最后选了一家编程培训机构当老师。阮玉仍然是他一对一上课,但学费减了一半。按顾慎行的说法,他甚至乐意出钱请阮玉和他一起研究数学。对此,阮玉很愧疚地表示自己并不是顾慎行口中的“天才”。当然,顾慎行并不在意。
时间如同流水般过去了,阮玉却还没找到那个她一直在寻找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