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
苏晚棠推开咖啡馆的玻璃门时,晨雾还未散尽。潮湿的风卷着青草香涌进来,她下意识地眯起眼——这是她唯一能“闻”到气味的时刻:用眼睛捕捉空气里浮动的微粒,用记忆里的色彩拼凑出模糊的形状。比如此刻,她看见风里漂浮的草叶尖坠着的水珠,便在脑海里勾勒出一缕淡青色的、带着凉意的“香”。
但更多的时候,她的世界是沉默的。
她弯腰捡起门阶上的玉兰花瓣,那是昨天顾承砚留下的。花瓣边缘已经微微发卷,却还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清苦香气——可她什么都闻不见。指腹摩挲过花瓣的脉络,像在触摸一段被橡皮擦过的记忆。
“早啊,苏姐。”服务生小李从里间探出头,手里端着刚烤好的可颂,“今天的拉花……”他突然顿住,指了指苏晚棠的手,“您手里这花瓣?”
“昨天客人落的。”苏晚棠把花瓣夹进素描本,低头翻到昨晚画的那页。纸上是半开的玉兰,花瓣用浅粉晕染,叶尖点着青灰——她记得顾承砚捡花瓣时,西装袖口蹭到了墨汁,手腕上的腕表在暖光下泛着冷白的光。
“那位先生今天还会来吗?”小李压低声音,“我看他昨天落了外套在椅背上,我给收进储物间了。”
苏晚棠的手指在素描本上顿住。她想起昨天顾承砚离开时,西装外套搭在椅背上,袖口露出一截衬衫,针脚细密的白,像他给人的感觉:干净,却带着某种易碎的脆弱。
“可能吧。”她轻声说,没说自己其实注意到了他留在桌角的病例单——最上面一页写着“顾承砚”,科室是心外科,职称是主任医师。
顾承砚是在上午十点走进咖啡馆的。
他换下了昨天的西装,穿一件浅蓝衬衫,袖口随意地卷到小臂,腕间腕表还在。消毒水味淡了许多,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咖啡香——大概是路过医院楼下便利店时买的罐装黑咖。
他径直走向吧台,声音比昨天更哑:“一杯冰美式,谢谢。”
小李应了一声,转身准备咖啡时,顾承砚的目光又飘向了窗边。苏晚棠正站在画架前调颜料,浅蓝、米白、青灰在她调色盘上晕开,像一片被揉皱的天空。她的侧影被晨光镀上一层毛边,连发梢都沾着温柔的光。
他昨天没注意到,她的右手背有一道淡粉色的疤痕,从腕骨延伸到指根,像一条沉默的河。
“您的咖啡。”小李把杯子放在他面前。
顾承砚接过,指尖碰到杯壁的瞬间,忽然听见斜对面传来一声轻响。
苏晚棠的调色刀掉在了地上。
她弯腰去捡,发梢垂落,露出后颈一小片雪白的皮肤。顾承砚这才发现,她的耳后有一枚小巧的茉莉花形状的银色耳钉,在晨光里闪了一下。
“需要帮忙吗?”他鬼使神差地开口。
苏晚棠抬头,睫毛上还沾着刚才蹲下时的慌乱。她看见他,愣了两秒,才弯腰捡起调色刀:“……不用,谢谢。”
顾承砚注意到她的指尖在微微发抖。她的手很小,指节泛着青白,像一碰就会碎的瓷。
“你昨天画的玉兰,”他指了指她的素描本,“是在画我?”
苏晚棠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心跳漏了一拍。那页画稿上,除了玉兰花,还有半只搭在椅背上的手,腕间的腕表闪着冷光——是她趁他离开时,偷偷补上去的。
她的脸瞬间红了,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素描本边缘:“……随便画的。”
顾承砚低笑一声,声音像浸了温水的石子,砸在她紧绷的心弦上。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纸包,推到她面前:“昨天看你捡花瓣,想起我妹妹也喜欢玉兰。”
苏晚棠打开纸包,里面是几片新鲜的玉兰花瓣,还沾着晨露。她抬头看他,他的眼神很静,像深秋的湖水,不起波澜,却藏着未说出口的故事。
“她叫顾知夏,”他声音轻得像叹息,“去年冬天走的,白血病。”
苏晚棠的手指顿住。她想起自己的素描本里,夹着一张泛黄的照片——十七岁的她,和一个扎马尾的女孩站在樱花树下,女孩笑起来有梨涡,腕间戴着和她同款的茉莉耳钉。
“她……”苏晚棠喉咙发紧,“她喜欢什么花?”
“茉莉。”顾承砚的目光落在她耳后的银饰上,“她说茉莉香得干净,像……像没被污染过的东西。”
苏晚棠的指尖轻轻碰了碰耳钉。那是母亲在她十六岁生日时送的礼物,后来母亲出车祸,耳钉在她口袋里硌了一路。
“我会画茉莉。”她听见自己说。
顾承砚挑眉:“哦?”
“用颜色。”苏晚棠翻开新的一页,调色刀挑了抹月白色,又挤了一点鹅黄,“花瓣是月白加一点暖黄,花托是浅绿里透点粉……”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像在说一个只有自己能听懂的秘密,“虽然我闻不见,但我能画出它的‘味道’。”
顾承砚看着她在画纸上涂抹的痕迹,忽然觉得胸口那团堵了三个月的东西,松动了些。
“我有个想法,”他说,“市立医院有个儿童病房,墙绘该换了。如果你愿意画茉莉……”
苏晚棠抬头看他。他的眼睛很亮,像落进了星子。
“我可以付费。”他补充道,“按市场价。”
苏晚棠笑了。这是她车祸后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笑。
“不用钱。”她说,“就当……交换。”
“交换什么?”
“交换你给我讲讲茉莉的故事。”她指了指他手腕上的腕表,“还有,你妹妹的。”
顾承砚沉默了两秒,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旧手札。封皮是淡绿色的,边角磨得发毛,里面夹着几片干枯的茉莉花瓣。
“她住院时,每天都要写日记。”他把本子推过去,“最后一篇写的是‘等茉莉开了,哥哥要带我去看’。”
苏晚棠接过手札,指尖触到纸页的温度。她翻开第一页,字迹是清瘦的楷体,带着少女特有的认真:“今天护士姐姐说我血管细,扎针不疼。顾承砚哥哥说,等我好了,要带我去迪士尼。”
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本子上,把“顾承砚哥哥”几个字照得发亮。苏晚棠忽然想起,自己素描本里那张照片上的女孩,腕间的茉莉耳钉,和顾承砚此刻腕间的腕表,在阳光下重叠成同样的光斑。
“我画。”她抬头,眼睛里有星星在跳,“等你有空的时候,我带你去江城的茉莉巷,那里的茉莉开得最盛。”
顾承砚看着她,忽然觉得喉咙有些发紧。他想起昨天在手术台上,监护仪的警报声刺破黑夜时,他多希望能抓住些什么——而现在,他好像抓住了。
窗外的风掀起窗帘,吹得素描本哗哗作响。一页画稿飘落在地,是苏晚棠昨晚偷偷画的:顾知夏坐在病床上,腕间的茉莉耳钉闪着光,旁边站着穿白大褂的顾承砚,手里举着一束茉莉,两人的影子叠在一起,像两株相互依靠的树。
顾承砚弯腰捡起画稿,抬头时,正对上苏晚棠紧张的眼睛。
“这是……”
“秘密。”苏晚棠抢过画稿,耳尖红得要滴血,“不准说出去!”
顾承砚低笑出声。他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这个动作太本能,以至于他自己都愣了一下。
苏晚棠僵在原地,却没有躲开。
咖啡馆里飘着新磨的咖啡香,混合着玉兰和茉莉的清甜。苏晚棠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她空洞的世界里生长。
也许是一缕风,也许是一片云,也许是一个,终于愿意靠近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