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之羽40

角宫的书房深夜依旧亮着灯，烛台里的蜡泪堆叠，映照着宫尚角沉静如水的面容。他端坐在案后，指尖无意识地轻叩着光滑的紫檀木桌面，听着宫远徵略显急促的汇报。

宫远徵说到宋姣姣如何与上官浅周旋、如何套取信息时，语速很快，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兴奋，仿佛在炫耀什么了不起的成果。然而，当讲到上官浅骤然发难，冰冷的五指扼上宋姣姣脖颈的那一刻——

宫远徵的声音猛地顿了一下，语调不自觉地拔高，语速也变得更快，甚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后怕。“她就那么突然掐上去！宋姣姣那丫头根本反应不过来，脸都憋红了，手无缚鸡之力……”

他说得有些激动，身体微微前倾，手指不自觉地握紧了腰间的暗器袋，眼神里闪烁着一种混合着愤怒与紧张的光，仿佛再次身临其境，恨不得当时就冲出去将那胆敢动手的人撕碎。

宫尚角深邃的目光落在弟弟脸上，没有打断他，只是静静地观察着。他清晰地看到了宫远徵提起那惊险一刻时，眉宇间骤然绷紧的紧张，那绝非仅仅是对一个合作者或一枚棋子的担忧。那是一种更私密、更急切的情绪，几乎要冲破宫远徵平日里那副桀骜不驯的外壳。

【这小子……】宫尚角心中微微一动，一种复杂的情绪掠过心头。有几分了然，有几分难以言喻的感慨，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担忧。他看着眼前情绪外露的弟弟，忽然觉得，那个总是跟在自己身后、需要他时时看顾教导的少年，似乎在不知不觉间，已经长大了。有了自己想要急切保护的东西。

宫远徵并未察觉兄长审视的目光，他终于说完了整个过程，最后像是要强调什么，语气肯定地总结道：“哥，你说得没错，宋姣姣她……确实很聪明，胆子也大，居然真能从上官浅嘴里撬出东西来。”

宫尚角沉默了片刻，书房内只剩下烛火轻微的噼啪声。他缓缓抬起眼，目光沉静却极具分量地落在宫远徵身上。

“远徵弟弟，”他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却每个字都敲在宫远徵的心上，“越聪明的女人……”

他微微停顿，看着弟弟那双尚带着些许未散尽情绪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告诫道：

“往往也越危险。”

这句话像是一盆掺着冰碴的冷水，骤然浇灭了宫远徵因方才叙述而升腾起的些许热度。他愣在原地，哥哥的眼神深邃如寒潭，仿佛能洞穿他所有未曾言明、甚至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心思。那里面没有责备，没有否定，只有一种冷静警示。

宫远徵张了张嘴，想反驳，想说宋姣姣不一样，想说她是在帮我们。但在兄长那洞悉一切的目光下，所有的话都哽在了喉咙里。

宫尚角指尖的叩击声停了下来，书房内陷入短暂的沉寂。他微微颔首，深邃的眼眸中流转着思虑的光泽，将弟弟汇报的信息在脑中细细梳理了一遍。

“看来，上官浅是真的不知道云为衫意欲何为。”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冷静，像是在分析一盘棋局，“也就是说，无锋派出的刺客，各自的任务和目标很可能是独立且不同的，彼此之间未必互通有无。”

他抬起眼，目光似乎穿透了墙壁，望向远方未知的阴谋：“如此一来，她们便难以形成合力，更容易被逐个击破。而我们制定的计划……”他语气微顿，带上了一丝运筹帷幄的笃定，“确实更能施展得开。宋姑娘凭借‘父亲’这条独属于她的线，在上官浅面前的身份，也能隐藏得更深，更取信于她。”

他的分析条理清晰，冷静得近乎没有情绪，全然是从大局出发的权衡。

一旁的宫远徵听得认真，下意识地跟着点头。待兄长话音落下，他几乎是脱口而出，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嗯！哥你放心，我会保护好宋姣姣的，绝不会让她再被上官浅那样欺负！你……你也要小心，云为衫和上官浅都不是省油的灯。”

这话说得又快又自然，宫尚角原本冷峻沉思的神情骤然一滞。

他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宫远徵那张犹带几分稚气却写满认真的脸上。看着弟弟那副全然不觉自己话语中泄露了何等心思的模样，宫尚角先是微微一怔，随即，一种极为复杂的情绪漫上心头。

他先是极轻地摇了摇头，仿佛是无奈，又仿佛是感慨。接着，那总是紧抿的唇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低沉的、带着磁性的笑声从喉间溢了出来。那不是嘲讽的笑，而是一种混合了欣慰、了然，甚至还有一丝极其罕见的、属于兄长的揶揄的笑。他笑得肩膀都微微颤动，烛光在他深邃的眼中跳跃，化开了平日的冰霜。

宫远徵被哥哥这突如其来的反应弄得彻底懵了。他茫然地眨了眨眼睛，脸上写满了大大的疑惑，完全不明白自己哪句话说错了，或是哪里好笑了。他保护宋姣姣不对吗？让哥哥小心不对吗？为什么哥又是摇头又是笑的？

“哥？”宫远徵忍不住唤了一声，语气里带着不解和一丝委屈，“你笑什么？我说错什么了吗？”

宫尚角止住了笑声，但眼底的笑意仍未散去，化作一种极为深沉的目光，重新落在宫远徵身上。那目光仿佛在说：傻弟弟，你还真是不懂啊。

可他最终什么也没点破，只是意味深长地又看了宫远徵一眼，重新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将所有翻涌的情绪都掩藏在那氤氲的热气之后，淡淡地说了一句：“没什么。”

“对了，哥……上官浅所说的那种每月发作、灼痛难忍的毒，你在江湖上，可曾见过或听说过类似的？”宫远徵眉头紧锁，显然一直将此事放在心上，“我来之前，特地去医馆翻查过所有存档的诊脉记录。上官浅脉象虽有些许女子常有的寒气，但底子强健，气血充沛，这才能拿到参加选亲的玉牌。她的身体状况，根本不像身中奇毒的模样。”

宫尚角深邃的眼眸低垂，目光落在跳跃的烛火上，仿佛在记忆的浩瀚卷宗中搜寻。他沉默了片刻，缓缓摇头：“‘半月之蝇’……这个名字，我从未在江湖传闻或任何毒经记载中听说过。”

然而，他话锋微顿，抬起眼，眼中闪过一丝极不确定的、近乎荒谬的联想。“不过……”

“不过什么？”宫远徵立刻追问，身体不自觉地向前倾了倾，不愿错过兄长任何一丝线索。

宫尚角似乎斟酌了一下用词，最终却没有直接回答弟弟的疑问。那种药……功效描述确实有相似之处，周期性、折磨人……但那是宫门内部……而且绝非是用来控制人的毒药，反而是……

他将这瞬间的联想压回心底，现在并非深究这个的时候，尤其不能在没有确凿证据前，让远徵弟弟分心或产生误判。他的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冷静，下达了清晰的指令：

“远徵弟弟，上官浅所需的药材，她若要，便照常给她，不必刻意扣留或短缺。”

宫远徵愣了一下，似乎有些不解为何要对敌人如此“仁慈”。

但宫尚角接下来的话，立刻让他明白了兄长的深意：“但是，”宫尚角的语气加重，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她所有取用的药材，种类、分量、时间，都必须——单独、详细地记录在册，一份额外的册子，只记她与云为衫二人的用药。不得与医馆寻常记录混杂。”

他微微停顿，确保弟弟理解了他的意图，才继续道：“既然上官浅有这种‘定期需要解药’的需求，那么同样身为无锋的云为衫，必然也有。盯紧她们的药，或许就能找到她们传递消息的规律，甚至……找到那条我们尚未发现的、通往无锋的蛛丝马迹。”

宫远徵眼中瞬间亮起恍然和钦佩的光芒。原来如此！哥并非心软，而是要以退为进，布下更深的网！他立刻重重点头，将所有疑惑暂且抛开，执行力极高地应道：

“好！我知道了。我会立刻安排下去，她们二人的所有用药，都会另立册簿，绝无遗漏。”

宫尚角看着弟弟迅速领会并接受任务，眼中闪过一丝满意的微光，随即又沉浸回自己的思绪之中。那未曾说出口的猜测，像一颗种子，悄然埋入了他的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