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定三十年,暮春
京师南市,绣坊“锦烟斋”后院,一架紫藤垂如瀑布
迟非晚七岁,正是猫嫌狗厌的年岁,却独独肯在绣架前一坐半日
她手里攥着姊姊阿妩用剩的丝线,学着姐姐的样子,一针一线地绣一只歪头的凤尾蝶——那是雪团颈上曾系过的纹样
绣布上,蝶翼缺了半边,她却执拗地补了又补
午后阳光斜照,阿妩端了桂花羹进来,笑着揉妹妹的发
阿妩小晚再绣下去,蝴蝶便要从布里飞走了
阿晚仰脸,眸子亮得惊人
阿晚那便让它飞到姐姐发间去
阿妩失笑,摘下一瓣紫藤别在妹妹耳后,声音轻得像叹息
阿妩飞吧,飞得越高越好,别再回来
话音未落,前堂忽传喧嚣
绣坊掌柜柳娘子掀帘进来,神情复杂
柳娘子阿妩,宫里来人了,指名要见你绣的《春江花月》
阿妩指尖一颤,针尖刺破指腹,血珠滚在蝶翼上,像一抹朱砂
她垂眸,以唇吮去血珠,牵着妹妹的手走到窗前
堂内立着一位青衫少年,十三四岁,眉目清隽,腰间悬着一支紫竹洞箫。柳娘子低声介绍
柳娘子邓相家的小公子,来挑绣品送进宫的
邓为目光掠过绣架,落在阿妩脸上,微微颔首
邓为姑娘的蝶,绣得极好,可惜缺了半翼
阿妩福身,声音温婉却带锋芒
阿妩残蝶方能破茧,公子觉得呢?
邓为眸光一闪,唇角勾起
邓为那便请姑娘再绣一只完整的,三日后我来取
阿晚躲在姊姊身后,好奇地探出头
邓为垂眸,正对上一双澄澈的杏眼,不由一怔
阿晚怯怯地笑,露出两颗小虎牙
邓为眼底掠过一丝极浅的涟漪,伸手从袖中摸出一枚小小的银铃,递到她面前
邓为给你,谢礼
银铃不过指甲盖大,铃舌却雕成凤尾蝶形,轻轻一摇,声音清越
阿晚欢喜接过,阿妩却微微蹙眉,终究没有阻止
三日后,邓为如约而至,取走绣品,却留下一纸素笺
邓为残蝶破茧,终需春风,他日若有机缘,愿再睹姑娘妙手
字迹瘦劲,落款仅一“为”字
阿妩将素笺压在妆奁最底层,再未提起
同年仲夏,锦烟斋又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那日午后,蝉声聒耳,阿晚在井边打水,忽听墙头一声轻笑
抬头,只见少年一身绯衣,腰悬薄刃,足尖点在紫藤架上,笑得张扬
丁禹兮小丫头,可曾见过一只白猫?
阿晚怔住,那少年已翻身落地,指尖转着一片柳叶,眸光似笑非笑
丁禹兮它偷了我的鱼干,我得讨回来
阿晚攥紧银铃,小声辩解
阿晚雪团不偷东西的……
少年挑眉,忽地俯身,与她平视
丁禹兮原来叫雪团?好名字
他伸手揉了揉她发顶,动作亲昵得过分
丁禹兮记住了,我叫丁禹兮,日后你的猫再偷鱼,只管报我的名
说罢,他足尖一点,掠上墙头,绯衣在日光下像一簇跳动的火
阿晚仰头,只看见他腰间薄刃闪过一道冷光,像极了雪团伸爪时的寒芒
阿妩闻声赶来,只见妹妹呆立井边,手里攥着一片绯色衣角
她眉心轻蹙,将阿晚护在身后,抬眸望向空空的墙头,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色
当夜,阿妩在灯下绣《春江花月》的最后一瓣浪花,忽听窗外一声细响
窗棂被推开一条缝,一只白猫轻盈跃入,嘴里叼着一条风干鱼
阿晚欢喜地扑上去,抱住雪团,却发现它颈间多了一条极细的银链,链坠是一枚小小的狼牙
阿妩指尖抚过狼牙,脸色微变,却只对妹妹笑道
阿妩雪团有福气,遇见贵人了
贵人是谁,阿妩没有说
她只是将狼牙链藏在枕下,每夜睡前都要摸一摸,仿佛这样就能驱散梦魇
阿晚却注意到,姊姊的绣架上多了一只完整的凤尾蝶,蝶翼以银线勾勒,在烛光下泛着冷光,像极了雪团颈间的狼牙
绣坊的日子如流水,转眼入秋
阿晚八岁生辰那日,阿妩早早收了工,用攒下的月钱买了半斤糖渍梅子,又亲手做了桂花糕
姐妹俩坐在院中梨树下,雪团蜷在阿晚膝头,银铃叮叮当当
阿妩替妹妹别上紫藤花,声音温柔
阿妩我们小晚要长命百岁,像这花一样,岁岁年年
话音未落,院门被叩响
门外立着一位少年,黑衣木剑,眉眼冷峻,像一柄未出鞘的剑
他递上一张烫金名帖
敖瑞鹏北府兵敖瑞鹏,奉家师之命,来取《春江花月》绣品
阿妩接过名帖,指尖微颤
少年目光掠过阿晚,落在雪团颈间的狼牙链上,瞳孔微缩,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看了阿妩一眼,转身离去
阿晚八岁的生辰,在糖渍梅子的甜香里,悄悄埋下一粒种子
她不知道,那粒种子会在十年后破土,开出噬人的花
她只记得,那夜姊姊的绣架上,凤尾蝶终于破茧,银线蝶翼在烛光下,冷得像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