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吹雪旧弦声

永定三十一年，暮春三月

京师南郊杏花岭，十里花海，雪浪翻银

迟非晚九岁，正是猫嫌狗厌的年纪，却被姊姊阿妩牵着，第一次踏入杏花岭深处的“漱玉小筑”——那是阿妩用三年绣品攒下的银子租下的三间茅屋，为的是让妹妹远离绣坊尘嚣，学琴

阿妩琴能让人静心，也能杀人

阿晚不懂，只记得姊姊说这话时，指尖正抚过一把焦尾琵琶，弦声低哑，像雪团半夜的呼噜

小筑的主人，是一位盲琴师，名唤柳寄山

他眉目清癯，鬓发微霜，膝上常卧一只白猫，正是雪团

雪团颈间的狼牙链已换成极细的银链，链坠仍是那枚狼牙，只是被磨得圆润，不再锋利

柳寄山说，雪团是两年前在雪夜里捡的，颈间狼牙刻着“迟”字，他便知是旧人遗猫

阿晚每日辰时来学琴，申时归去

柳寄山教她《梅花三弄》，教她《阳关》，却从不教她《广陵散》

柳寄山那曲子太凶，你太小

阿晚不服气，趁师父午睡，偷偷拨弦，只弹出三个音，便觉指尖生疼，仿佛有风从弦上掠过，割破指腹

那日，她正与雪团较劲，忽听院外脚步轻响

门被推开，一位少年立在杏花影里，绯衣如火，腰间薄刃闪着寒光

少年十二岁，眼角飞红，笑得张扬

丁禹兮小丫头，可曾见过一只偷鱼干的白猫？

阿晚怔住，雪团已蹿上少年肩头，尾巴缠着他的发带撒娇

少年正是丁禹兮

他捏着雪团后颈，对阿晚挑眉

丁禹兮原来你藏在这儿

说罢，他抬手，指尖转着一片杏花

丁禹兮这花配你

花瓣落在阿晚发间，像一点胭脂

阿晚红了脸，雪团却趁机叼走少年腰间的荷包，里头装着几粒糖渍梅子

丁禹兮不恼，反而大笑

丁禹兮偷得好，算我赔礼

他转身欲走，忽听柳寄山在屋内道

柳寄山禹兮，进来

少年脚步一顿，绯衣掠过门槛，像一簇火落入雪洞

阿晚这才知道，柳寄山是丁禹兮的师父，教他琴，也教他杀人

当夜，阿晚偷偷趴在窗下，听见屋里琴声骤起，如裂帛，如急雨，如铁马冰河

琴声里，丁禹兮的声音低而冷

丁禹兮师父，我要学《广陵散》

柳寄山沉默良久，只答一句

柳寄山学琴先学心，你的心太躁

第二日，阿晚再来小筑，却见柳寄山独自抚弦，雪团蜷在琴尾，丁禹兮已不见踪影

案上多了一张素笺，字迹狂草：“杏花吹雪，来日再听。”

笺下压着一粒糖渍梅子，用银纸包了，纸角画着一只歪歪扭扭的凤尾蝶

阿晚把梅子含在嘴里，酸甜漫开，像雪团第一次蹭她掌心时的温度

她不知道，那粒梅子，是丁禹兮从太后寿宴上偷来的贡品，只为哄她一笑

她只记得，那日姊姊来接她时，柳寄山站在杏花影里，声音轻得像叹息

柳寄山你妹妹的琴心，比你的干净

同年仲夏，阿晚十岁生辰

阿妩用攒下的银子，给她买了一把小小的楠木琵琶，琴背刻着“晚照”二字

阿晚抱着琵琶，在杏花岭最高处的老杏树下练琴，雪团卧在枝头打盹

琴声未绝，忽听马蹄急响，一位黑衣少年策马而来，木剑横膝，眉目冷峻，像一柄未出鞘的剑

少年正是敖瑞鹏

他翻身下马，对阿妩拱手

敖瑞鹏姑娘，我来取《春江花月》的绣品

阿妩将卷好的绣品递给他，指尖却微颤

敖瑞鹏目光掠过阿晚怀里的琵琶，落在雪团颈间的狼牙链上，瞳孔微缩，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看了阿妩一眼，转身翻身上马，消失在杏花深处

阿晚抱着琵琶，望着姊姊的侧脸，忽然觉得杏花落得太急，像一场仓促的雪

她不知道，那日敖瑞鹏回去后，将绣品呈给北府兵统领，绣品里藏着阿妩用银线绣的密信，写的是太后与外戚勾结的罪证

她只记得，那夜姊姊的绣架上，多了一只完整的凤尾蝶，银线蝶翼在烛光下，冷得像雪

杏花吹雪，旧弦声远

阿晚十岁那年，杏花落尽时，漱玉小筑的琴声戛然而止

柳寄山携雪团离去，只留下一把焦尾琵琶，和一句未出口的话：“琴心未净，莫弹《广陵散》。“

阿晚抱着琵琶，站在空落落的院子里，忽然明白了姊姊那句话——琴能让人静心，也能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