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无声的告别
场记板“啪”地落下时,雨幕恰好将整个片场裹住。高压水枪喷出的水柱砸在地面,溅起半人高的水花,混着人工造雨机洒下的细密雨丝,在镜头里织成一张灰蒙蒙的网。展轩穿着黑色风衣立在雨里,领口被雨水浸得发沉,却仍下意识往丞那边偏了偏——明明知道摄影棚顶篷能挡雨,还是怕那点漏下来的雨丝,打湿小孩柔软的发梢。
这是杀青前的最后一场戏,演的是两人角色在雨夜的诀别。丞穿件单薄的白衬衫,衣角被风吹得猎猎作响,镜头拉近时,能看见他眼尾刻意蓄着的红,连指尖攥着衣角的力道,都透着戏里的委屈。导演喊“开始”的瞬间,展轩突然慌了神——剧本里明明写着“冷漠转身”,可他望着丞泛红的眼眶,竟舍不得移开视线,连台词都比彩排时慢了半拍,尾音裹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软。
“卡!展轩你眼神不对!”导演举着喇叭喊停,雨水顺着帽檐往下滴,“你是要走的人,得狠点,别跟舍不得似的!”
展轩连忙点头,抬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指尖却趁人不注意,悄悄碰了碰丞的手背——冰凉的触感让他心里一紧,刚要开口问“冷不冷”,丞却先凑过来,用气音在他耳边说:“哥,你等会儿转身时,脚步慢半拍,我好抓你衣角。”说话时气息扫过耳廓,带着点温热的痒,“昨天看剧本,我觉得加个抓衣角的动作,会更显舍不得。”
展轩心跳漏了半拍,望着丞眼里闪着的光,喉结动了动:“好。”他没说,刚才那瞬间的“舍不得”根本不是演的——想到杀青宴后,不知道还能不能像在游乐场那样牵着手、靠在一起看摩天轮,像现在这样想看就能看到他,心里就像被雨水泡着,又沉又闷。
重新开拍时,展轩按丞说的放慢了脚步。果然,他刚转身,手腕就被轻轻拽住——是丞攥着他的风衣衣角,指尖泛着白。镜头里,小孩的肩膀微微发抖,眼眶红得更厉害,连声音都裹着哭腔:“你真的要走吗?”
展轩后背绷得笔直,却能清晰地感受到衣角传来的力道——那力道很轻,却像根线,牢牢拴着他的心。他咬了咬下唇,强迫自己说出台词:“嗯,该走了。”话音刚落,身后就传来细微的抽气声,他的指尖在身侧悄悄蜷起,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过!完美!”工作人员涌上来递毛巾、撑伞,导演拍着展轩的肩膀,笑得眼角堆起细纹:“弟,谢谢你帮我带新人!丞从哭戏卡壳到现在这么入戏,你功不可没啊!”旁边的场务跟着起哄,语气半真半假:“可不是嘛!这小家伙有潜力、长得又好,将来只要有机会,肯定能成大明星!”
展轩扯了扯嘴角,把自己的干毛巾往丞身上裹得更紧,指尖碰到对方冰凉的脸颊时,心里却被起哄的话戳得发慌。他想起上个月,丞拍哭戏卡壳,蹲在片场外反复琢磨剧本,他当时从口袋里摸出颗薄荷糖,剥了糖纸塞到小孩手里,说“含薄荷糖刺激泪腺”。那时候丞含着糖,眼尾还红着,却冲他弯了弯眼睛,说“轩哥的糖比眼药水还管用”。可现在,场务的话像根细刺,扎进他心里最敏感的地方:这种带着薄荷甜的亲密,明天过后,还能有吗?
导演忽然拉着展轩往旁边走了两步,声音压得低:“兄弟,咱们认识这么多年,你也帮过我不少,有句话按理说不该讲,但因为是你,哥得多嘴一句。你和小丞的事,大哥能看出来,可在演艺圈谈对象,别说他是个男孩子,就算是女孩子,也够你们喝一壶的。他刚进圈,有些事不懂,你还不懂吗?万一出事,他会怎么想?他父母会怎么想?这几年哥看着你孤身走过来,也盼着你有个人陪,可哥更怕将来出了事,小孩子怪你,到时候所有压力都得你自己扛,我怕你会崩溃。”
展轩没说话,只攥了攥手心,指尖泛着凉。
“赶紧去换衣服,别冻着了。”他转回头对丞说,声音比刚才更轻,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紧张。
丞摇摇头,却往他身边凑了凑,借着毛巾的遮挡,悄悄攥住他的手:“没事,就是昨天吹空调蹬了被子,头有点晕,好像感冒了。哥,咱们明天杀青宴,一起去好不好?”眼里满是期待,连耳尖都泛着粉。
展轩点头,指尖轻轻回握了下他的手:“好,我跟负责的人商量下,咱们坐一起。”他看着丞被雨水打湿的发梢贴在脸颊上,像只落汤的小猫,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可刚才导演的话还在耳边转,那点莫名的恐慌又浓了几分。
收工时已是深夜,外面的雨还没停。展轩看着丞裹着毯子缩在副驾上,脸色比刚才更白,嘴唇也没了血色,心里不由得更慌。果然,指尖碰到对方额头时,烫得惊人:“你发烧了!”
他一把抱起丞回了自己房间,找酒店要了体温计和退烧药,看着丞就着温水吞下药片,又用毛巾浸了温水,拧干后敷在他额头。丞躺在床上,眼神渐渐迷糊,吃了药没多久,就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展轩坐在床边,借着窗外路灯透进来的淡光看着他——小孩的眼睫垂着,长而密,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鼻尖泛着不正常的红,嘴唇没了平时的粉,只剩一点苍白,连呼吸都带着轻微的灼热,却偏偏透着种易碎的、让人心疼的美。他抬手摸了摸腕上的表,荧光指针清晰地指着02:07,心里轻轻叹:“这下,时间真的开始走了。”
思绪突然飘远,全是过往的碎片。小时候,母亲总说喜欢海,说那是她和父亲定情的地方。后来他才知道,父亲的初恋是大学同学,当年女方家里嫌父亲穷,硬是拆了两人。父亲后来遇到母亲,母亲明知他心里装着别人,还是选择嫁给他,什么都以他为先。再后来,父亲开文具工厂赚了钱,初恋又回来了,父亲毫不犹豫地选了初恋,留母亲带着他过活。
那时候他还小,只记得母亲总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对着电视发呆到深夜。他夜里睡不着,就坐在母亲身边陪她,却从来不懂母亲眼里的空。直到现在守在丞的床前,懂了情里的牵挂,才突然理解那种爱到尘埃里,却还是留不住人的绝望——原来这么疼。他甚至能想起母亲抱着他哭的样子,想起父亲离开时决绝的背影,想起母亲说“再爱又怎么样,该走的还是会走”时,声音里的破碎。
窗外的雨突然大了起来,砸在玻璃上“噼啪”响,像是要把夜色砸穿。展轩又看了眼表,03:21,秒针滴答滴答,敲得人心慌。“再拖下去,就真的狠不下心了。”他指尖蹭过丞泛红的鼻尖,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一件珍宝。
思绪越飘越远,全是没底的担忧:要是他和丞的事被拍到,丞的星途会不会尽毁?他父母会不会指着他的鼻子骂?他的宝贝还没来得及飞,就要被他拖累吗?要是丞恨他,他还能撑下去吗?
“展轩,你怎么还没睡?”丞的声音突然响起,打破了夜里的寂静。
展轩回过神,压下眼底的红:“没什么,就是在想点事。我经常通宵,正好照顾你。”他伸手摸了摸丞的头,“烧退了点,我再给你擦擦身体。”说完赶紧起身去卫生间,怕丞看出他的异样。
“我想喝水。”丞的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
“好,我给你拿。”展轩倒了温水递过去,看着他喝完,轻声说,“睡吧,你需要休息。”
“我睡不着。”丞委屈地皱了皱眉,“梦里我找不到你,到处都是黑的,我害怕,就醒了。”
展轩笑了笑,指尖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那我抱着你睡好不好?”他快速洗漱完,上床把丞搂进怀里。丞愣了愣,随即伸手抱住他的腰,抱得更紧了些:“开学以后,我周末可以去找你玩吗?去你家看猫猫,跟你一起做饭,一起吹泡泡、投篮球。”眼里满是憧憬,像个认真规划未来的小孩。
展轩的心像被什么撞了一下,又酸又软。他看着丞亮晶晶的眼睛,突然不敢再看——他痛恨自己“月月光”的窘迫,给不了丞安稳的生活;痛恨自己对未来的迷茫,给不了丞确定的承诺;痛恨自己连个像样的家都没有,却还想把人留在身边。丞还那么小,那么好,星途才刚刚开始,他的世界那么大,以后总会遇到比自己好的人吧?就算丞不介意,他的家人能接受吗?
现在分开,他知道丞会疼,可毕竟只有一个多月的感情;再相处下去,疼只会更甚。注定要分开的结局,长痛不如短痛。丞那么好,值得更好的人,值得一条没有阻碍的路,而不是跟着他走一条看不到头的错路。
天光渐渐泛白,窗外的雨小了些,只剩下细密的雨丝在飘。展轩第三次看向腕表,04:44,秒针一格一格割着视线,像是在倒数最后的机会。“不能等了,再等他醒了,我就走不了了。”他深吸一口气,轻轻拨开丞环在自己腰上的手,动作慢得像在跟每一秒告别。
他转身去浴室,取来自己那条带着雪松味的干燥浴巾——是丞昨天说“裹着像抱了团暖云”的那条。他轻轻盖在丞的被子上,边角仔细掖进床垫下,刚好护住小孩露在外面的肩膀。接着走到桌前,从外套内袋里掏出两颗薄荷糖,是上次丞说好吃的牌子,薄荷绿的糖纸还带着点体温。他把一颗压在便签上,指尖在纸上顿了顿,写下“等我”,想想扔进了垃圾桶,笔锋转了转,终究只留下:“好好吃饭,去飞。”
另一颗他没拆封,攥在手里,又把糖纸抽出来,小心翼翼贴在手机背面——这颜色,丞上次还说像游乐场的薄荷味泡泡,现在能多留一点念想,就多留一点。做好这一切,他站在床边,最后看了眼丞:眼睫还在轻轻颤,嘴角带着浅淡的笑,像是还在做刚才规划未来的梦。
他俯身,指尖轻轻碰了碰丞泛着薄红的脸颊,声音压得比雨丝还轻,带着碎成渣的疼:“宝贝,对不起。”指尖顿了顿,又重复了一遍,“宝贝,对不起。”温热的呼吸扫过丞的额头,“不是不爱你,是太怕耽误你——怕我的窘迫绊住你的脚,怕我的迷茫耗光你的期待,更怕这圈子的风言风语,碾碎你眼里的光。”他拇指蹭过丞柔软的发梢,眼泪终于没忍住,砸在丞的枕头上,又赶紧用指腹抹掉,像是怕惊扰了这场梦:“你要去更远的地方,要成大明星,要拥有没阻碍的未来,这些我给不了你。”最后一句话,他几乎是用气音说的,尾音裹着哽咽:“但宝贝,我爱你哦,从见你的第一眼起,就爱了。”
说完,他拿起外套,轻轻带上门,没有一丝犹豫,却在关上门的瞬间,指甲掐进了掌心,指缝里渗出细密的血珠。
雨幕中,酒店的灯光泛着暖黄的光,却照不进展轩心里的空。他走在雨里,任由雨水打湿头发和衣服,手心里那颗没拆封的薄荷糖,还带着点余温,却怎么也暖不了空荡荡的胸口。他知道,这两颗薄荷糖、一条浴巾,还有这句没被听见的告白,是他们最后的牵连——一颗糖留给他的宝贝当念想,一条浴巾替他守最后片刻的暖,一句“我爱你”他自己揣着熬往后的日子,哪怕未来的路再远,至少还有这点薄荷甜、雪松暖,和藏在心底的告白,能证明他们曾那么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