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放下

第28章 放下

病房的阳光比前几日暖了些，斜斜淌在被单上，给素白布料镀上层浅金。肩膀的伤已无大碍，纱布拆去大半，露出淡粉色新肉，再过两天就能出院。展轩靠在床头，指尖无意识摩挲床单纹路，心里盘算着给丞写首歌——小助理早把吉他送来了，琴身靠在墙角，木质纹理里还藏着游乐场那日沾的栀子花香。这些天在医院，脑海里全是和丞的碎片：少年举着泡泡枪追他时发梢的金粉，摩天轮座舱里仰头吻他时泛红的耳尖，杀青夜发烧时攥着他衣角嘟囔“怕黑”的软声。他多想立刻抱住宝贝，可指尖刚触到吉他弦，又猛地缩回手，琴身发出短促闷响，像卡在喉咙里的话。

他太怕了。当初雨夜离开，哪里是“怕耽误丞发展”那么简单？他总觉得自己像棵没扎根的树，在一无所有、连明天住哪都没着落的日子里，丞这束耀眼的光突然闯进来，第一反应不是欢喜，而是恐慌。他敏感揣度“配不配”：背着母亲离世的愧疚，拖着颠沛流离的过往，连像样的家都给不了，怎敢笃定护得住这束光？这种深入骨髓的不安全感，像藤蔓死死缠着心脏，让他在那个雨夜像懦夫般，攥着写了又划掉的“等我”便签，逃得狼狈。

姑姑每天来送饭，保温桶里是熬得软烂的排骨粥，是他小时候爱喝的味道。听展轩说起这些年的事——母亲走后一个人过年，拍戏受伤自己去医院，连生病都只能硬扛，姑姑红了眼眶，沉默半晌才开口：“轩轩，姑姑知道你怨你爸，可有些事总闷在心里，会生根发芽的。我建议你见他一面，不是让你原谅，是让你把心里的话当面说清楚。遇到事别总自己扛着、瞎琢磨，勇敢面对了，才能真的放下。”

展轩捏着勺子的手顿住，粥碗里的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他想起丞总说“有事儿别憋着，跟我说呀”，想起自己每次都笑着打岔，却从不敢把心底的拧巴说出口。姑姑的话像颗石子，砸进他沉寂已久的心湖，泛起圈圈涟漪——或许，真的该见一面，不为原谅，只为给自己这些年的委屈，找个出口。

“……好，就见一次。”他沉默许久，声音轻得像叹息，指尖把粥碗的边缘捏出浅浅的印子。

姑姑眼里瞬间亮了，连忙拿出手机联系，语气里藏不住的欣慰：“放心，我跟他说清楚了，就当是了却一桩心事。”

没多久，展轩走进医院花园。十月桂花香裹着微风，却吹不散心头沉郁。远远看到父亲的身影——比记忆里苍老太多，两鬓爬满白发，身形佝偻，穿件不合身的灰色外套，袖口磨得发毛。小时候觉得父亲是世界上最帅的人，浓眉大眼，笑起来有浅浅梨涡，可现在，双眼浑浊，梨涡被松弛皮肤遮住，走路蹒跚，左腿不太利索，想来是关节炎犯了。

展轩心里莫名一堵，下意识想转身，却硬撑着定住脚步。父亲也看到他，脚步顿了顿，迟疑几秒才走过来，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轩轩。”

“怎么会受伤？”父亲目光落在他缠着纱布的肩膀上，语气藏着不易察觉的紧张，指尖微微蜷起，却始终没敢靠近。

“正常工作，习惯了。”展轩避开他的目光，望向远处长椅，声音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只有掌心沁出的薄汗，暴露了他的局促。

“我……”父亲张了张嘴，喉结滚动两下，才艰难地开口，“当年我和你李阿姨曾经有些暧昧，后来断了联系。去年同学聚会再见，发现她还在等我，脑子一热就做了糊涂事，没考虑你和你母亲……是爸对不起你们。”他说着，头垂得更低，肩膀微微发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展轩看着地面上自己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说不出是怨还是叹。他想起小时候，父亲会把他架在脖子上逛庙会，会在他生病时连夜背着去医院，那些模糊的温暖，和后来被抛弃的委屈，在心里搅成一团乱麻。

“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父亲突然抬头，眼里满是愧疚，声音带着恳求，“但……我能抱抱你吗？就一下。”

展轩愣住了，看着父亲眼底的恳切，那些到了嘴边的指责，突然卡在喉咙里。他迟疑着点了点头，以为会得到一个小心翼翼的拥抱，却没料到，父亲突然弯腰，像他小时候那样，用尽全身力气将他一把举了起来。

熟悉的动作撞进记忆，恍惚间回到童年——父亲举着他在弄堂里跑，笑声震得耳朵发痒，阳光穿过树叶，在两人身上洒下碎金。可现在，父亲的手臂在发抖，呼吸也变得急促，举到半空就有些吃力，却还是咬牙坚持着，指腹紧紧攥着他的腿，像在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展轩僵在半空，心里五味杂陈。父亲的肩膀比记忆里窄了许多，后背也有些驼，隔着薄薄的外套，能感受到他急促的心跳。这一刻，他忽然觉得，眼前的男人不再是那个“抛弃家庭的懦夫”，只是个笨拙地想弥补过错的父亲。

父亲放下他时，脚步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展轩下意识伸手扶了一把，触到父亲冰凉的手，像触到一块久冻的冰。没等他开口，父亲就慌乱地后退两步：“谢谢你，轩轩……我走了。”说完，转身慢慢离开，背影佝偻得像被什么东西压着，左腿每走一步都微微发颤。

展轩站在原地，看着父亲的背影消失在花园拐角，心口像被掏空了一块。他转身冲回病房，反手关门抵住，后背贴着冰冷的门板，大口喘着气。过了许久，才慢慢滑坐在地，双手插进头发里，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他没有原谅父亲，也永远不会认可当年的选择，可心里那股缠绕多年的怨恨，却在父亲笨拙的拖举里，悄悄松动了。支撑他走过无数难眠夜晚的“恨”，像被抽走的支柱，让心口空得发疼。他忽然明白，自己一直被困的，不是父亲的抛弃，而是“被抛弃”这件事带来的自卑与不安——怕自己不值得被爱，怕再次被丢下，所以才在丞面前不敢坦诚，才会用“逃跑”来掩饰脆弱。

现在，他想放下了。不是和父亲和解，而是和那个被困在过去的自己和解——和解于当年那个无助的小孩，和解于这些年故作坚强的自己，和解于所有因“被抛弃”而生的敏感与怯弱。

空荡的心口还在发疼，可他知道，这片空白不会一直空着。丞的笑容、丞的声音、丞那些带着甜意的小唠叨，会像阳光填满病房那样，慢慢住进他心里，把那些孤单和阴霾，都挤得烟消云散。

展轩慢慢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紧闭的窗户。桂花香混着晚风涌进来，拂过他的脸颊，带着自由的味道。他又走到门口，拧开把手，将门彻底打开。走廊的灯光透进来，和窗外的夕阳交织在一起，在地面投下明亮的光。

他站在光里，像终于挣脱了囚笼的鸟，第一次敢坦然地望向未来——那里有丞，有坦诚的爱，有不再被过去束缚的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