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仪宫，拂晓。
烛泪堆叠，彻夜未熄。苏婉茹独坐案前，素白指尖划过北境舆图上蜿蜒的雁门关防线，最终停在标注着“周骁”二字的位置。窗外透入的微光勾勒着她瘦削的侧影，眼底沉淀着一夜未眠的血丝，以及比寒冰更坚硬的意志。
青竹无声步入，带来北境八百里加急的密报，声音压得极低：“娘娘，周将军急报。狄军攻势虽稍缓，然我军箭矢、滚木、金汁储备…已不足两日之用。更紧要者…粮道被扰，存粮…仅够三日之需！”
三日！
苏婉茹的目光骤然锐利如刀，落在舆图上周骁位置后方那条象征粮道的虚线上。拓跋瑞射旗挑衅在前，围城断粮在后，这是要将周骁和雁门守军彻底困死在关墙之上！
“京畿三万援军，现至何处？”她的声音听不出波澜。
“按行程，最迟昨日便该抵达雁门外围百里处的‘鹰愁峡’，”青竹语速加快，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但…鹰愁峡方向，至今无任何消息传回！派出的三拨联络斥候，亦如石沉大海！”
鹰愁峡…失联！
苏婉茹的心猛地一沉。那峡谷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却也是援军必经的咽喉之地！肃亲王！只有他，有动机、也有能力在粮草军械调拨上做手脚，甚至…勾结外力，在鹰愁峡设伏！楚凌舟的阴影，更是如跗骨之蛆，笼罩其上。
腹中那空荡的冰冷感再次袭来，伴随着对未出世孩儿的无尽思念与对仇敌的刻骨恨意。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眸中只剩下冰冷的杀伐决断。
“传本宫密令。”她提笔疾书，墨迹如刀锋般凌厉。
1. 命户部尚书即刻开仓，征调京畿周边所有官仓、大商行存粮，由禁军副统领亲率八百精骑押运，星夜兼程，绕行‘黑石古道’，不惜一切代价，五日内必须将第一批粮草送至雁门关！违令者，斩！延误者，斩！（黑石古道虽崎岖难行，却可避开鹰愁峡险地。）
2. 密令潜伏于肃亲王府的‘影七’，不惜暴露，彻查肃亲王近三日所有密信往来、心腹动向，尤其是与北境、兵部、户部相关的异常调动！十二时辰内，本宫要看到证据！
3. 命北境夜不收，集中精锐，给本宫‘猎狼’！目标：拓跋瑞麾下负责袭扰粮道的‘狼突骑’！找到他们的营地，摸清他们的行动规律！本宫要他们…有来无回！
“是！”青竹凛然应命，接过密令，身影如风般消失在黎明前的微光中。
---
肃亲王府，祠堂。
香烛缭绕，却掩不住一片狼藉。破碎的祖宗牌位散落一地，香炉倾覆，供品滚落。肃亲王楚宏如同瞬间苍老了十岁，双目赤红，死死盯着被五花大绑、蜷缩在角落里的幼子楚瑞。孩子小小的身体仍在无意识地抽搐，口中发出野兽般的嗬嗬声，原本灵动的眼睛此刻空洞无神，瞳孔深处，那两点令人心悸的、非人的银芒时隐时现！
“瑞儿…我的瑞儿啊！”肃亲王妃早已哭晕过去数次。肃亲王颤抖着手想去抚摸儿子的脸，却在那诡异的银光注视下，如同被毒蛇咬中般猛地缩回！恐惧、愤怒、锥心刺骨的痛，几乎将他撕裂！
“王爷！”管家连滚爬爬进来，声音带着哭腔，“宫…宫里…皇后…皇后娘娘颁下严旨，征调京畿粮草，由禁军押运绕行黑石古道…直送北境！还…还派了人，盯死了我们府上…”
“苏！婉！茹！”肃亲王从齿缝里挤出这个名字，如同泣血。他刚因幼子遭劫而乱了方寸，对方就已雷霆出手，不仅掐断了他可能拖延粮草的最后机会，更直接派兵监视！这哪里是监国皇后，分明是索命的阎罗！
“还有…还有…”管家咽了口唾沫，声音更低，“禁军统领赵乾大人…昨夜…在府中…坠马重伤！太医说…脊骨断裂…怕是…怕是再也站不起来了…”
“什么？！”肃亲王浑身剧震，猛地想起昨夜黑袍人那阴冷的低语——“赵乾…很快就不会是问题了…”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将他笼罩！楚凌舟！他不仅用邪术操控了他的爱子，更在他眼皮底下，废掉了掌控京城防务的关键人物！这是警告！是赤裸裸的示威！更是将他彻底逼入绝境！
他精心构筑的夺权美梦，在爱子的疯狂嘶吼和赵乾坠马的噩耗中，轰然崩塌。一股被利用、被玩弄、被当作弃子的滔天怨毒，混合着丧子之痛，在他心中疯狂滋长、燃烧！苏婉茹…楚凌舟…你们…都该死！
他猛地转身，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祠堂阴影最深处的角落，如同濒死的野兽发出低吼：“出来！我知道你还在！告诉我！如何救我瑞儿！只要能救我儿…本王…什么都答应你！”
阴影中，空气似乎微微扭曲了一下。那个全身笼罩在宽大黑袍中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浮现。兜帽下，依旧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只有那嘶哑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掌控一切的冰冷愉悦，缓缓响起：
“王爷…终于想通了？救小世子…自然可以。不过…”
---
雁门关，城头。
第四日。狄军的攻势如同潮汐，短暂退去后，以更凶猛的姿态拍击而来！箭矢的破空声、巨石砸落的轰鸣、攻城锤撞击城门的闷响、士兵濒死的惨嚎，交织成死亡的交响。
周骁拄着一柄卷刃的厚背砍刀，背靠着冰冷染血的垛口，剧烈地喘息着。他右肩新添了一道深可见骨的箭伤，草草包扎的布条已被鲜血浸透。身边的亲兵，又少了三个。饥饿感如同毒虫，啃噬着每一个士兵的胃和意志。干粮早已耗尽，连关内百姓凑出的最后一点杂粮糊糊，也只能勉强维持一线生气。
“将军…东…东门告急！狄狗的攻城塔…快靠上来了！”一个浑身是血的都尉踉跄着跑来，声音嘶哑绝望。
周骁猛地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抓起砍刀，嘶吼道：“亲卫队！跟我上！”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如同受伤的猛虎，扑向东门！
巨大的攻城塔在无数狄兵悍不畏死的推动下，顶着滚木礌石和零星的火油，轰然撞上了东侧城墙！沉重的塔板重重落下，搭在城垛之上！凶悍的狄兵精锐，如同开了闸的洪水，嚎叫着涌上城头！
“杀！”周骁怒吼，身先士卒，迎向那汹涌的黑潮！刀光卷起血浪，残肢断臂横飞！他身边的亲卫个个如同血人，拼死护住主将两翼。惨烈的白刃战在狭窄的城墙上展开，每一寸土地都在用鲜血和生命争夺！
就在周骁一刀劈开一个狄兵百夫长的头颅，腥热的血液溅了他满脸时，眼角的余光猛然瞥见攻城塔最高层的瞭望口内，一道冰冷的、带着戏谑杀意的目光！
拓跋瑞！
他竟亲临攻城塔督战！
拓跋瑞看着下方如同血葫芦般仍在死战的周骁，嘴角勾起残忍的弧度。他缓缓抬起手，手中赫然是一张造型狰狞的乌金大弓！弓弦拉开，一支比寻常箭矢粗长一倍、箭镞闪烁着幽蓝毒芒的破甲重箭，稳稳锁定了城头上那个浴血奋战的身影！
“周骁！你的死期到了！”拓跋瑞用狄语狞笑，手指一松！
“嗡——！”
弓弦发出沉闷如雷的震响！那支破甲重箭化作一道夺命的幽蓝厉电，撕裂空气，带着刺耳的尖啸，无视混乱的战场，直射周骁毫无防备的后心！速度之快，力量之猛，远超寻常箭矢！
“将军小心！”一名一直关注着攻城塔的亲兵目眦欲裂，奋不顾身地猛扑过去！
“噗嗤！”
利刃穿透血肉的闷响！
那亲兵的身体被巨大的冲击力带得向前扑倒，重重撞在周骁背上！那支幽蓝的破甲重箭，赫然洞穿了亲兵的胸膛，锋锐的箭镞带着淋漓的鲜血和碎骨，从亲兵前胸透出半寸，险之又险地停在周骁后心铠甲之外！
温热的血喷了周骁满头满脸！
“二虎！！！”周骁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悲吼！他猛地回头，只看到亲兵二虎圆睁的、失去神采的双眼，和嘴角涌出的血沫。
“拓跋瑞！！！”周骁猛地抬头，血红的双眼如同燃烧的火山，死死锁定攻城塔上那个持弓的嚣张身影！无边的怒火和战友惨死的悲痛，瞬间冲垮了身体的疲惫！一股狂暴的力量从四肢百骸涌出！
他一把拔出插在二虎身上的破甲重箭，无视手掌被箭杆上倒刺划破的剧痛！反手抄起地上一柄狄兵丢弃的沉重狼牙棒！
“给老子死来！”
伴随着一声震动城头的咆哮，周骁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柄染血的破甲重箭当作标枪，混合着滔天的恨意，狠狠掷向攻城塔上的拓跋瑞！同时，他魁梧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速度，紧随箭后，挥舞着狼牙棒，如同疯魔般冲向攻城塔搭板处，竟是要逆着狄兵的人潮，强登攻城塔！
那支饱含周骁恨意与巨力的破甲重箭，化作一道血色流星，其威势竟丝毫不逊于拓跋瑞射出之时！箭锋撕裂空气，发出刺耳的厉啸，直扑拓跋瑞面门！
正得意狞笑的拓跋瑞，完全没料到周骁在如此绝境下还能爆发出如此恐怖的反击！那支裹挟着必杀之意的血箭瞬间已至眼前！死亡的阴影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笼罩了他！
他瞳孔骤然收缩，脸上戏谑的笑容瞬间僵住，化为极度的惊骇！身体在本能驱使下猛地向后仰倒！
“噗！”
血箭擦着他高挺的鼻梁飞过，狠狠钉入他身后坚硬的塔楼木柱！箭尾兀自剧烈颤抖，发出嗡嗡的悲鸣！冰冷的箭镞距离他的眼球，不过寸许！
一丝温热的液体顺着鼻梁流下，带着铁锈般的腥味。拓跋瑞伸手一抹，指尖一片刺目的鲜红！
他…竟然被一个濒死的楚将，伤到了！
虽然只是微不足道的皮外伤，但这对他而言，是前所未有的奇耻大辱！
“啊——！周骁！我要将你碎尸万段！”拓跋瑞暴怒如狂的咆哮从攻城塔顶炸响！他一把拔出佩刀，就要亲自冲下去手刃周骁！
然而，就在这暴怒的顶点——
“呜——呜——呜——！”
一阵穿透云霄、迥异于狄军号角的雄浑号角声，陡然从雁门关南侧的群山之中，滚滚传来！其声苍凉、厚重，带着一种席卷千军万马的磅礴气势！
紧接着，一面巨大的、赤红如血的战旗，猛然出现在南侧山脊之上！战旗之上，一个斗大的、铁画银钩的“霍”字，在朝阳下熠熠生辉，如同燃烧的烈焰！战旗之下，铁甲如林，寒光映日！一支沉默而肃杀的庞大军队，如同神兵天降，出现在狄军毫无防备的侧后方！
不是迟滞的京畿援军！
而是…威震西陲，本应远在数千里之外的——镇西侯霍天雄的玄甲军！
整个战场，在这一刻，陷入了诡异的死寂。无论是城头浴血死战的大楚将士，还是城下疯狂攻城的狄兵，甚至暴怒中的拓跋瑞，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来自侧后方的擎天赤旗，震慑得目瞪口呆！
“援军！是我们的援军！镇西侯！是霍侯爷的玄甲军到了！”城头上，不知是谁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第一声带着哭腔的狂喜嘶吼！
这吼声如同燎原的火种，瞬间点燃了所有守军濒临崩溃的意志！
“援军来了！！”
“杀啊！！”
绝境逢生的狂喜和滔天的战意，如同火山般喷发！疲惫不堪的身体里仿佛重新注入了无穷的力量！
周骁猛地停下冲向攻城塔的脚步，抬头望向那面猎猎作响的“霍”字赤旗，布满血污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带着无尽悲怆与杀意的笑容。他握紧手中染血的狼牙棒，指向因侧翼受袭而阵脚微乱的狄军，用尽最后的力气发出震天的咆哮：
“弟兄们！援军已至！随我——“杀尽狄虏！”
凤仪宫。
苏婉茹站在高高的露台上，迎着凛冽的晨风。北境最新的鹰讯刚刚送达——赤旗擎天，霍字当空！
她缓缓展开密报，目光扫过“霍天雄”、“玄甲军”、“侧翼突袭”等字眼，沉静如深潭的眼底，终于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波澜。这步棋，她以监国皇后密印，调动帝国西陲的定海神针千里驰援，赌上了身家性命与国运！如今，赌赢了第一步！
然而，她的目光并未在北境捷报上过多停留，而是落在了密报最下方一行不起眼的小字上：
“鹰愁峡方向…发现大规模激战痕迹…疑为我京畿援军前锋遭遇伏击…尸横遍野…主将下落不明…”
京畿援军…果然出事了！
肃亲王…楚凌舟…
苏婉茹缓缓攥紧了手中的密报，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北境的烽火稍缓，但京城内外的暗流，却已汹涌至足以吞噬一切的漩涡边缘！
腹中那空荡的冰冷，与对仇敌的刻骨恨意，在得知援军惨状时，再次狠狠灼烧着她的心。她抬起头，目光越过重重宫阙，仿佛穿透了时空，落在了那座被阴影笼罩的肃亲王府，以及更深处那双冰冷流银的诡瞳之上。
惊蛰的雷霆已然落下，但余烬未熄，深渊的回响，才刚刚开始。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