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理

寒风卷着细雪掠过山谷，瀑布的轰鸣震碎了沉寂。玫抱着叶稳稳落在飞瀑旁巨大的青石平台上，动作小心得像在安置易碎的水晶。冰冷的水汽让叶伤口周围的粘稠黑血凝结得更快，浓重的腥锈味弥漫开来。

“沾上了这么多……”玫的低声呢喃被喷泉水渐落的声音吞去大半，他轻缓地将叶放在石面，让其后背靠在自己怀中，指腹不经意蹭过对方冻得直颤的白皙下巴——那里还糊着一点半凝固的黑色液体，“忍一下，马上就好。”

他半跪下去，掬起一捧瀑布边缘的激流。凛冽的清水浇在叶肩头最深的那道撕裂伤上，被血浸透的衣料瞬间便湿透了。水流像带着天然的涤荡之力，泼落的时候就将那些粘稠的黑色液体冲散开来，显露出被遮盖在黑色液体下方那微微肿胀、边缘渗血的红色伤口。暗灵的血遇水即融，不像油污般顽固，清水流经，墨色便迅速褪去稀释，随着水流淌下石台。

叶被冰冷的泉水浇得痛哼一声，身体瞬间绷紧，那冰水不仅冲走了污秽，刺激感更让伤口一阵一阵地锐痛。

玫没有停顿，又掬起一捧，这次则浇向了叶手臂上密集的抓痕。清水漫过皮肤，带走黑色液体，留下一片洁净的微红破口。“…是不是很冷？”他低声问，手里动作不停，却将手背短暂地贴向叶冰凉的侧颈，试图传递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指尖滑过叶被污血黏住的额发，动作轻柔地拨开，用清水冲洗黏连的部分。

叶急促地吸了几口气，冰水的刺激让他瑟缩：“嗯……刺得慌……”冰冷的泉水短短暂地带走了暗灵血液的冰冷粘腻感，但伤口的痛楚依然清晰尖锐。

“很快就好了，小叶你忍着点…”玫应着，目光紧锁在那些正在被水冲净的伤口上。接下来的冷泉水尽数浇向叶前胸的伤口上，浓黑的污血被彻底冲淡，露出下面横斜的划伤和青肿的瘀痕。暗灵血液如同劣质的墨水，遇水即散，石面上流淌的污水迅速变为淡灰色，融入瀑布下游奔涌的激流，消失无踪。

清洗的过程意外地简单高效。几捧清水下去，叶身上那层令人不适的污秽已荡然无存，只剩被冷水冲刷得微微泛白、清晰可见的撕裂伤和血瘀遍布的皮肤。湿透的衣物紧紧贴在他身上，勾勒出紧绷、微颤的线条。

玫的手终于停顿下来。他的指尖还滴着水珠，轻轻拂开叶脸颊上最后一缕沾湿的、混着冰冷水痕的发丝，指节小心地避开那些明显的青肿。“好了…”他声音几乎压成气流，只剩下沉重的心疼和如释重负的叹息。他的视线描摹过叶因疼痛而苍白湿冷的面容、紧蹙的眉心、因寒冷和痛楚而微颤的肩膀。

叶感觉到玫强烈的目光，试图想开口解释什么，却被一阵剧烈呛咳打断。咳得他眼尾瞬间通红，生理性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在脸颊上混着冰冷的瀑布水渍蜿蜒而下。他狼狈地想别开头，却被一只冰凉但坚实的手掌轻轻托住下颌。

“别动…”玫的声音更哑，带着不容置疑的沉稳。他用自己的衣袖边缘——尚算干燥的部分，非常轻、非常轻地压上叶的眼角，一点一点印去那些冰冷的水痕和滚烫的泪水。他的动作专注得如同擦拭稀世珍宝，仿佛所有未尽的责备、焦虑和沉重的关切，都化入这无言的动作里。冰水冲走了污秽，但那份不易明述的心绪，比水痕更加明晰、沉重地覆盖上来。

叶在那带着克制温度的指尖触碰下，紧绷的身体难以察觉地松懈了一分。咳喘稍平，他没有再试图躲开这无声的抚慰，只是闭上眼睛，任由那冰冷的触感和随之而来的、更深的暖流在心中撕扯。清洗过程虽短，身体暴露在寒气和冰水中的战栗、伤口清晰的刺痛、以及这份被如此小心对待带来的情感冲击，远比伤口本身更让他失去了应对的力气。

寒风依旧贴着岩壁呼啸，但飞瀑激荡的水雾在午后的微光里折射出细碎的虹。轰鸣声中，玫看着眼前被冰水冲刷干净、只剩清晰创痕的叶，心尖依旧像被冰锥刺着。她深深吸了口气，那带着冰冷水汽的空气也无法冷却心头翻腾的钝痛。她轻倾下身，动作谨慎得如同对待初绽的花苞，有力的手臂从叶僵冷的肩后和未受伤的膝弯下穿过，极其缓慢而温柔地环住了他整个上半身——手臂小心地避开那些裸露在冰冷空气里、边缘泛白带着撕裂血痕的伤处，像避开最脆弱的琉璃一样。她的手臂收拢，将叶冰冷颤抖的身体带离了同样冰冷的石面，轻轻拢入自己的紧密的却绝不压迫的怀抱。身体相贴的瞬间，能清晰感觉到怀中人的单薄和微不可察的战栗。

“等你换上个干爽的衣服，我们就去找那些躲藏起来的暗灵，”玫低下头，眼神温柔地看着叶，他将声音压得很低，几乎被瀑布声盖过，但那轻柔的调子如同最软的羽毛，精准地拂过叶被痛楚和寒冷占据的耳畔，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沉沦的安全感，“等把它们清理干净了……我们就真的可以……好好休息了。” 最后几个字被他咬得很轻，带着沉静的许诺，却又像温暖的篝火，在寒风中为叶点起一丝实在的希望。

叶被那份紧密却温柔的环抱和耳畔笃定的安抚所包裹。冻得有些发木的意识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温流。紧绷的身体微微一颤，却不是因为寒冷或疼痛，而是一种紧绷后的松懈。他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动作细微得几乎只是睫毛的颤动。

就在此刻，几片边缘泛着浅金光泽的常青叶片，如同被无形的风之精灵信手拈来，倏忽自头顶巨大的四季青树冠层间飘摇而下。它们打着旋儿，在弥漫着寒湿水汽的空气中划出轻盈的轨迹，温柔地、一片一片，覆盖在叶冷得有些发青的膝上、贴着他冰凉的手腕、甚至落在他沾湿的发梢。

无形的力量以那些叶子为媒介，悄然流淌。

叶身上那件湿透冰冷、紧贴着皮肤如同第二层寒冰的衣服，其边缘处开始如水波般荡漾。被水染湿导致其呈现出的深色湿痕迅速褪去，纤维中饱含的水汽仿佛被无形的暖意瞬间抽离蒸发。布料从边缘开始向内飞快延展，形态在无声的转变中重塑。不再是湿冷沉重的破败旧衣，而是在几个呼吸间，由内而外焕然一新，全新的衣料服帖地包裹着他，隔绝了残余的风寒和水气，将那份冰冷的湿意彻底驱散。连衣领和袖口都带着簇新的蓬松感，散发着一种仿佛被春日暖阳晒过的、极其淡雅的草木清气，无声地慰藉着遭受过寒冷和污秽侵袭的身躯。

“……”叶下意识地抬起那只未受伤的手，指尖轻轻捏了捏干燥柔软的袖口，因受伤而有些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细微的、如释重负的舒缓。身体的颤抖明显地减弱了许多。

玫全程静静地凝视着这一切，看到叶被干爽暖衣包裹后那点细微却珍贵的放松。他眼中那沉重如山的心疼，终于融化开一丝柔和的暖意。他松开了环抱着叶的手臂，转而轻柔地抬手，指尖带着无言的怜惜和显而易见的赞赏，揉进了叶那头依旧有些湿漉、却已被焕新衣装衬得格外柔软顺滑的青绿色发丝里，动作温存得如同梳理最精美的羽翎。

“我们家小叶真乖……”玫的声音喑哑却清晰，被水声衬得异常柔和坚定。他最后揉了揉那顺滑的发顶，随即俯身，手臂穿过叶的膝弯和后背——这次的动作更加利落稳健了许多——轻轻松松地将他重新抱了起来。

就在他抱着叶稳稳站直身体的瞬间，在她周身悄然流转起一阵无形无质的涟漪。高大的身形在视觉上没有丝毫突兀的扭曲变形，但就在他站定的刹那，几片玫瑰从空中坠落在他身上，一种微妙的、难以言喻的暖意和柔美便自然而然地弥散开来。酒红色的柔顺长发无声无息地取代了方才利落沉暗的发色，垂落在她的肩头与臂弯间叶的靛青色新衣上，红与青交织出惊心动魄的生机。刚毅的面部轮廓微妙地柔化，深邃的眼眸更添了几分潋滟的水色。身上的装束也随之同步变幻，化为线条更流畅柔和的女性衣衫，裙摆被寒风吹拂，荡起柔软的弧度。她依然是那个强大、可靠的玫，只是此刻，那份守护的力量，包裹上了更显温软绵密的关怀。变化发生在举手投足间，无声无息，仿佛是力量本质自然而然的形态流转。

“抱紧了，” 她低头，对上叶微微睁大的眼睛，红唇勾起一个安抚又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弧度，声音是女性的清亮却依旧带着那份令人安心的沉稳力量，“我带你去把那些暗灵清理干净。”

寒风贴着裸露的岩壁呼啸盘旋，飞瀑激溅的水雾在稀薄的阳光下弥散成细碎的冷霜。轰鸣的世界里，叶被那份紧密而安全的环抱所笼罩，仿佛置身于隔绝喧嚣的避风港。玫的低语，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柔承诺，像温热的泉水流淌进他因疼痛和寒冷而紧绷的神经末梢，抚平了每一寸不安的战栗。

“好。”叶的声音很轻，如同雏鸟的呢喃，像糯米团子一样糯糯的，融在震耳的水声里几不可闻。他温顺地点了点头，动作幅度极小，但那份全然交付的依赖却清晰地传递出来。只是话音未落，像是泄露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他那双暴露在冷空气中、白得几乎透明的耳廓，从耳尖开始，极其迅速地漫开一层饱满的、水蜜桃般的粉意。这抹鲜活的红晕，在他苍白冰冷的侧脸上显得格外明艳，如同新雪上骤然绽放的一朵早春花蕾，带着羞怯的生机。

抱着他的玫，几乎瞬间就捕捉到了这无声的变化。她低垂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掠过那点惊心动魄的绯色，如同冰雪覆盖的荒原上乍见春信。先前所有积压在眉宇间的沉重、忧虑和心疼，被这小小的一抹暖色悄然融化了一丝缝隙。她的唇角无声地勾起一道极浅、极柔软的弧度——那不是往日明艳张扬的笑，而是宛如春风拂过冰面时，冰雪无声消融般温煦的莞尔。笑意很轻，却像投入沉寂湖面的一粒小石，在她眼底晕开层层温柔潋滟的水光。

这无声的笑意仿佛带着微小的电流，激得怀中的人儿又一阵细颤。叶本能地将微烫的脸颊更紧地埋进玫肩头柔软的衣料里，几乎想将整个人藏起来。那点泄露出的粉意，像是被主人仓促收回的秘密，却留下了更深的印痕。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胸腔里那颗急促跳动的心脏，咚咚的鼓点几乎盖过了瀑布的轰鸣，震得他自己耳膜发麻。一种难言的窘迫混杂着奇异的暖流，在四肢百骸里奔涌，比伤口的刺痛更加鲜明地占据了他的感知。他索性自暴自弃般地闭上眼，长长的睫毛沾着湿冷的水汽，不安地颤动着，像折翼的蝶翅。

玫没有拆穿这份欲盖弥彰的羞窘。她只是收拢了环着他的手臂，那份拥抱的力量感依旧安稳可靠，却又在这个拥抱里，微妙地嵌入了一丝比羽毛更轻、更柔软的庇护感。感受着肩上那颗小脑袋传递来的微小动静——那加速的心跳，急促的呼吸，她眼底的笑意更深了。

“怎么？”她忽然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股磁性的暖意，仿佛只在两人纠缠的呼吸间流转，轻轻撩拨着他的耳廓，“我们家厉害的小叶，也有看呆的时候？” 尾音含着一丝戏谑，却又分明裹着如云朵般绵软的、只容他一人栖息的宠溺。

瀑布轰鸣，寒风刺骨，玫怀中环抱的力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安稳。叶的声音闷在玫颈窝：“才...才没有...” 三个字说得又急又轻，像被风吹乱的羽毛。这话一出，连空气都静了一瞬。

原本只晕在耳尖的那点淡粉，骤然烧成了艳丽的樱桃色。红潮蛮横地爬上他苍白的脸颊，洇开大片滚烫的红晕，连颧骨下都染得透亮。他猛地合上眼，浓密的睫毛慌乱地扑闪，像振翅欲飞的蝶，却飞不出这片灼热的羞窘。呼吸都乱了，湿热的吐息一下下拂在玫颈侧敏感的皮肤上。

玫颈间感受到那灼人的热度，清晰地感知着怀中人微微的战栗。一点无声的笑便在她唇角悄然绽开，如同冬日初阳照雪，清浅却融融生暖。那笑意从唇畔蔓延至眼底，漾开的温软潋滟无声流淌。她没有拆穿这苍白的倔强，只是抱着叶的手臂又收紧了一分，将那份滚烫的羞赧更深更稳地拢在自己气息可及之地。

无声的笑意是沉静的湖面，倒映着他无处遁形的慌乱心跳。飞瀑的喧嚣成了模糊的背景音，唯有两人紧贴的心口间，那失序的、疾如擂鼓的搏动，一下下撞击着此刻凝固的微小时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