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化作四季青叶片的瞬间,过往如叶脉般在脑海中舒展。那时,他刚成为代表世间所有叶子的「叶」,站在「青」那遮天蔽日的树冠顶端,脚下是密密麻麻的看护者,身后整片林海静立如默,枝叶轻晃,像在等一场庄严的宣告。
“我本从「青」中诞生……”他的声音清透,撞在苍劲的枝桠间,惊起几只羽色如叶的雀鸟。垂眸时,新生的躯体让他微颤——周身是万千叶片的脉络交织,古柏的苍劲、芭蕉的舒展、松针的锐韧,都凝在这具形态里,连表层都泛着叶脉状的淡金微光。每说一字,都能触到前任叶留下的余温,像旧叶落在新叶上的轻响,“乃集世间诸叶种类、跨时节叶形的聚合……承前任叶的意志,为世界带来和平,调和平衡,延续万叶生长。”尾音落时,林海起了风,所有叶子齐齐应和,沙沙声里藏着无声的敬意。
叶原本还不是叶,而是枫树的树叶之时。那个时候不知什么原因,原本的叶失踪了,看护者们在其失踪后的三天里四处去搜寻他,但踏遍整个区域都没有找到,于是就只好找人代替叶的位置,成为新的叶。
而这时候,叶已经失踪一周了,这就造成了人类世界中,大部分树的树叶都枯萎死亡,但树枝却很精神,人们无法找到树叶枯萎死亡的任何一个问题,从而造成了全球范围的大面积恐慌。
好在者护者们已经找到叶的代替者:枫——也就是现在的叶。叶不眠不休花了三天时间才将这一切烂摊子拉回正轨
直至现在,叶仍恪守着当初在「青」的树冠下立下的誓言——要让每片叶子都能在枝头安稳舒展,接住晨露,晒足日光,风过时能轻轻摇晃,不必仓促枯萎。
只是风掠过叶脉时,他总会忍不住想起从前:想起自己还是枚枫叶时,秋阳把叶边烤得发暖,叶脉里淌着枫树特有的清苦香;想起有只胖松鼠总爱踩他的叶尖,毛茸茸的尾巴扫过叶面时,痒得他忍不住在枝头轻轻晃悠;想起某次暴雨,被打湿的叶身贴在枝干上,能听见树皮下汁液流动的轻响,像谁在哼着不成调的歌。
可这些画面越来越淡了,像被一层薄薄的雾蒙着,连轮廓都开始发虚。叶试着抬起手,指尖悬在半空轻轻晃动,想去触碰那些逐渐褪色的片段,却只穿过一片凉丝丝的空茫,什么也抓不住。
那些曾经鲜活的具体触感,也跟着一点点消融——记忆里松鼠尾巴扫过手背的软,带着蓬松的暖意,如今只剩一团模糊的白;暴雨砸在叶片上的沉,是沉甸甸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湿冷,此刻却化作一片混沌的灰;还有秋阳晒透枝桠的暖,本该是带着草木焦香的温度,现在竟晕成了一片晃眼的黄。
它们都像写在潮纸上的字,被无形的水汽浸得发胀,笔画晕开,墨色漫漶,最终只剩下一片模糊的色块。叶下意识地攥了攥拳,掌心空落落的,他找不到一块干净的布来擦拭这层雾,也没有合适的工具去打捞那些沉底的碎片。或许,从一开始,就不该有这些试图挽留的念头。
时间这东西,大抵就是如此。它像林间拂晓时漫上来的晨雾,带着清润的湿气,悄无声息地漫过「枫」留在岁月里的影子——那些曾鲜明如焰的轮廓,那些曾灼热似火的温度,都在雾霭里一点点晕开、变淡,像宣纸上洇开的墨,终成模糊的浅痕。
而雾色深处,「叶」的痕迹却愈发清晰。是初遇时发梢沾着的草叶清香,是指尖相触时微微蜷起的弧度,是眼眶泛红时滚落的泪珠砸在衣襟上的轻响,甚至是那些带着羞赧的沉默、故作镇定的蹙眉……都被时光细细打磨,在每一片回忆的碎片上,刻下了触手可及的纹路。
“又这样了……”叶坐在粗壮的枝桠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树皮上凹凸的纹路,叶边因用力微微发颤,“也不知道是第几次了,从前的记忆又乱成一团,但愿别再忘了什么要紧事才好。”
他变成“叶”已经三个月。这期间,那些属于“枫”的片段总像被风吹散的枯叶,零零散散地丢。起初只是忘了松鼠踩过他叶尖的具体触感,后来连枫树汁液的清苦香都记不太清——好在都是些旧时光,他本没太在意,可次数多了,心里难免像坠了片湿叶,沉甸甸地发慌。
“小叶这是怎么了?”玫的声音从树下传来时,叶正坐在粗壮的树杈上,望着远处被风揉碎的流云发怔。他膝头放着片刚拾来的枫叶,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叶缘的锯齿,连眉尖何时蹙起的都未察觉。
抬头时,叶只觉眼前炸开一团明艳的红——玫足尖在地面轻轻一点,红色裙摆便如绽放的红玫瑰般猛地扬起,裙角缀着的细碎银线在阳光下闪闪烁烁,借着那轻盈的力道纵身跃起,稳稳落在他身旁的树杈上。动作轻得只带起一缕微风,发间别着的红绒花随动作颤了颤,几缕青丝滑落肩头,与红裙相映成趣。她转过身,双手往身后一撑,身体微微后倾靠着树干,裙摆垂落时扫过叶的膝头,带着暖融融的香气,眼底漾着柔和的笑意:“怎么皱着眉?有心事?”
叶没应声,只是往枝桠深处挪了挪。他总爱在心情不好时待在树上——平时他矮,踮着脚也够不着这么高的枝桠,又总想着节省力气,从不会费这劲;可心里闷得发慌时,便顾不上这些了,只觉得爬得高些,离天空近些,那些乱成一团的记忆或许能透点光。
玫轻轻坐在他身边,衣料蹭过树叶,发出细碎的声响。“没什么事,”叶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枝头的风,他透过交错的枝叶望向天空,蔚蓝被切割成一块一块的,阳光漏下来,在他手背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就是有些事想不通。从前的事,我忘了好多,不知道是为什么……我怕,怕到最后连自己是怎么来的,都记不清了。”他的眼神没落在任何地方,空落落的,像蒙着层薄雾,连阳光都照不透。
玫没说话,眼睫轻轻颤了颤,像是含着未说出口的温柔,缓缓伸出手。指尖先在叶的发顶悬停片刻,才带着小心翼翼的珍视,轻轻将他的脑袋往自己怀里带。叶的发梢蹭过她衣襟上绣着的细碎花纹,带起一阵树叶特有的清涩气,混着她身上若有似无的暖香,丝丝缕缕缠上鼻尖。“想这些做什么。”玫的声音软得像初春拂过新草的风,指尖顺着叶柔软的发丝慢慢梳着,指腹碾过发间的小结,带着安抚的耐心,“有些事啊,时机到了,自然就明白了。”她顿了顿,目光落在叶微微颤动的耳尖上——那点薄红像沾了晨露的樱桃,她忍不住弯了弯唇角,又补充道,“你要是实在想知道,就去问问花姐姐。她也是这么过来的,这里面的缘由,她最清楚。”
叶把脸往玫怀里埋得更深些,肩膀细细地抖着,压抑的呜咽声闷闷地撞在她胸前,带着孩子气的委屈。毕竟他也才是个小孩子,刚升到这个职位,日子过得像踩在刀尖上,还摊上了这说不清道不明的失忆事,神经早就绷得快要断裂,此刻泄了劲,哭出来原是再正常不过。
宣泄完情绪,叶吸了吸鼻子,用带着重重鼻音的声音瓮声瓮气地说:“不用了,你不是说,等时机到了,自然会,明白的吗?那我就,等等吧,反正,我又不急于这一时,只是还没有,适应而已,等我适应了,再知道也不迟。”话说完,环着玫腰的手却收得更紧了些,像抓住浮木般不肯松开。玫垂眸便能看见,叶的耳朵红得快要滴出血来——显然是哭够了的小家伙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刚才有多失态,此刻正被那点羞赧烧得脖颈发烫,连带着指尖都微微蜷缩。
玫用一只手捂住嘴,指缝里漏出低低的笑声,像檐角风铃被风拂过的轻响,另一只手则悄悄收紧,环住叶的腰往自己怀里带了带,让两人贴得更紧。她笑着开口,眼底漾着化不开的宠溺,语气里的温柔像浸了蜜的深渊:“好了,哭都哭过了,现在才反应过来,是不是晚了点?”她故意用指尖在叶腰侧轻轻挠了下,“现在你这是在对我投怀送抱吗?”
玫说完,便用双手轻轻托住叶的脸颊,指腹蹭过他还挂着泪痕的皮肤,逼着他抬起头直视自己。下一秒,她周身的气息陡然一变,眉眼间的柔媚褪去,添了几分清俊的英气,竟化作了男性的模样。他微微用力,让叶的后背稳稳抵在身后的树干上,随即一只手穿过叶的指缝,将他的双手紧紧攥住,高举过头顶按在粗糙的树皮上,另一只空着的手则用指腹轻轻掐了掐他发烫的脸颊,带着点不容抗拒的强势。玫低下头,鼻尖几乎要碰到叶的额头,低沉的嗓音裹着几分认真,又掺了点蛊惑人心的磁性:“小叶,你还是这么容易害羞呢。看着我,别看其他地方,好吗?”
叶只能被迫对上他的目光,那双眼睛里像是盛着揉碎的星光,亮得让人头晕目眩。他能清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像擂鼓般从胸腔撞向喉咙,脸颊烫得像被炭火燎过,连带着呼吸都变得急促。他偏过头想躲,却被指腹轻轻捏了捏脸颊,只能生生定在原地,躲不过去了。
回忆至此,化作人形四季青的叶早已脸颊绯红,连耳根都透着热意。他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指节微微泛白,另一只手胡乱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像是想借此驱散那些让人心跳失序的画面。方才回忆里的羞赧仿佛还残留在身上,他微微垂下眼睫,目光落在脚边的草叶上,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却怎么也压不住心头那阵作乱的悸动,只能拼命收着思绪,再不敢让那些脸红的片段继续蔓延。
玫低头看向怀里的叶,见他耳尖红得快要滴血,连带着脸颊都泛着层薄红,眼底的笑意顿时像被风吹起的涟漪般漾开,连眉梢都染上了几分促狭。他刻意放缓了脚步,温热的气息轻轻拂过叶的鬓角,蛊惑般的声音裹着笑意钻进叶的耳朵:“怎么了?小叶这是想起了什么事吗?脸更红了呢。”
“没什么,我们快点吧。”叶的声音带着点微不可闻的颤音,他原本如深潭般的墨绿色长发,随着他急促摇头的动作,竟像被阳光镀过似的,倏地褪成了蓬松的金黄色。长发如瀑布般簌簌抖动,发尾还带着几分自然的卷翘,几缕碎发垂在颊边,瞧着毛茸茸的,像刚睡醒的小兽,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揉一揉。
两人正往前疾行,风卷起叶的金发,扫过玫的下颌,带着清浅的草木香。玫趁着叶垂眸看向地面的间隙,脚步稍顿,飞快地低下头,在那片柔软的金发上印下一个轻得像羽毛拂过的吻,唇角还残留着发丝的温热触感。叶毫无所觉,只感觉到怀抱着自己的人忽然低了低头,像是被什么绊了一下,便下意识地微微抬起头,那双水润的眼眸像含着一汪清泉,清澈又懵懂地望向玫,轻声问:“怎么了?是出什么事了吗?”
玫迅速直起身,脸上挂着若无其事的浅笑,指尖不动声色地捻了捻,仿佛在回味刚才的触感,语气自然地说:“没什么,刚才的树枝太低,差点撞上而已。”
“那你小心点,别受伤了。”叶的眉头微微蹙起,眼底浮起真切的担忧,说话时还不忘伸手拉了拉玫胸前的衣襟,指尖不经意划过他的锁骨,带着点微凉的温度。
玫看着他认真的模样,眼底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他抬手轻轻拂开叶颊边的碎发,指腹蹭过他发烫的皮肤,嗓音柔和得像化开的蜜糖:“好~我们小叶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