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悯

深秋的雨裹挟着碎冰碴子，噼里啪啦地砸在沈墨言单薄的肩头。他跪在两座墓碑前，廉价的帆布鞋早已被泥浆浸透，冻得麻木的指尖死死抠着墓碑边缘那层湿滑的青苔，指节泛出青白，死皮翻卷着贴在冰冷的石头上。雨幕中，纸钱燃尽的灰烬打着旋儿飘落，像无数只垂死的黑蝴蝶，在风里绕着他枯瘦的脊梁盘旋。

“爸，妈……” 十七岁的少年嗓音被狂风撕扯成断续的碎片，喉间涌上一股铁锈般的腥甜。他抬手抹去脸上的雨水，指腹擦过颧骨时，触到了一道新鲜的结痂——那是昨天后妈用鸡毛掸子抽出来的血痕，此刻泡得发白发胀，火辣辣的疼。他低下头，盯着墓碑上的黑白照片，雨水顺着照片流下，模糊了他们的脸。一座墓碑上的父亲穿着褪色的中山装，另一座墓碑上的母亲扎着麻花辫，而他们身后却是空白的，像沈墨言不完整的童年。

沈墨言突然笑了，笑声掺着呜咽卡在喉咙里，嘶哑又低沉。“你们看啊，那个女人把你们留下的皮箱都烧了……里面有妈的毛线衣，还有爸给我做的木陀螺……”他的声音颤抖着，像受伤的动物发出低嚎。雨水顺着敞开的领口灌进去，冷得他浑身一激灵。单薄的校服衬衫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突兀的肋骨在胸口起伏着，后腰处的青紫淤痕透过湿透的衣料隐约可见——那是上周弟弟用棒球棍砸出来的，只因他没看好炉子上的粥。

“昨天我发烧到三十九度，她让我去菜市场捡烂菜叶……”沈墨言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得身体蜷缩成虾米状，指缝间渗出的血沫滴落在墓碑前的泥地里，晕开暗红的印记。他咬紧牙，声音沙哑又苦涩：“弟弟把我的课本撕了叠纸飞机，她说……说我这种讨债鬼就该去工地搬砖……”

话未说完，他的手指猛地抓住两座碑石上“父亲沈国梁”“母亲白楠稀”的阴刻字迹，指甲深深剜进石缝，指尖泛白。“你们怎么不把我一起带走啊……我活着真的好痛苦啊......”他话音哽住，剧烈的抽泣令他几乎窒息，瘦弱的脊背抖得像风中摇摇欲坠的枯枝。

林梓秋站在不远处的香樟树下，黑色羊绒大衣已经被雨水打湿了半边。手里捏着的白菊蔫了头，昂贵的手工皮鞋深陷在泥地里，却浑然未觉。视线穿过雨帘，那个跪在坟前的少年像株被狂风暴雨摧残的芦苇，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连根拔起。少年仰起头，露出一截苍白的脖颈，喉结艰难滚动着，干裂起皮的嘴唇微微颤抖，左眉骨上的疤痕显得格外刺目。而那双眼睛，在雨幕中亮得惊人，瞳孔深处翻涌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绝望。

“他们说我是野种……”沈墨言突然抓起一把湿泥狠狠砸在碑上，泥浆溅上照片里母亲温柔的笑靥，他的声音沙哑得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说我克死了你们……昨天她儿子把尿撒在你们的墓碑前，那个女人还在旁边笑……”他趴在冰冷的石碑上，肩膀剧烈起伏，压抑的哭声像钝刀在骨头上来回锯动，带着无声的哽咽和撕裂的痛楚。

林梓秋的心猛地一紧，尖锐的疼痛顺着血管蔓延到四肢百骸。他见过太多的苦难，却从未有一个身影让他感到如此彻骨的寒意。少年湿透的校服紧贴着身体，勾勒出根根分明的脊椎骨，后腰处那片狰狞的淤痕在惨白的皮肤映衬下，像幅扭曲的鬼画符。雨水中飘来低低的呜咽声，像受伤的幼兽舔舐流血的伤口。

沈墨言的手突然剧烈颤抖起来，他从湿透的裤兜里掏出个皱巴巴的塑料袋，里面是三颗用报纸包好的糖炒栗子——这是他今天偷偷从菜市场捡来的，本该是给父母的祭品。栗子壳上还沾着泥点，他却像捧着稀世珍宝般小心翼翼地放在碑前的石台上。“还是热的……你们尝尝……”他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颤抖着，却又带着某种执拗的坚持。

林梓秋的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昂贵的羊绒围巾被雨水浸透，沉甸甸地压在胸口。他看着少年把额头抵在冰冷的石碑上，单薄的身体在寒风中缩成一团，像只被剥了壳的虾。那截苍白的脖颈上隐隐可见几道深浅不一的勒痕——是被后妈用晾衣绳勒出来的。少年的声音突然清晰起来，带着血沫的气息刺破雨幕：“我想活下去……可我快撑不住了……”

林梓秋拳头攥得死紧，昂贵的真皮手套被指甲戳出了几个洞。他望着那个在暴雨中摇摇欲坠的身影，想起童年时在动物园见过的小狼崽——被打断了腿，却依旧用那双不肯屈服的眼睛死死盯着天空。一种从未有过的冲动攫住了他，他想冲过去把这个浑身是伤的少年裹进大衣里，想把他带回家，想让那些青紫的伤痕都变成温暖的吻痕。

雨势更大了，沈墨言的身体突然向前栽倒，额头重重磕在墓碑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林梓秋再也无法克制，大步穿过泥泞的墓园，黑色大衣在风雨中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当他扶起那个浑身滚烫的少年时，触到了对方后颈处狰狞的烫伤疤痕——那是上个月被滚烫的米汤浇出来的。

“跟我走。”林梓秋的声音在狂风中异常坚定。他脱下羊绒大衣裹住少年冰冷的身体，掌心触到对方后心处那片凹凸不平的伤痕时，指节猛然颤抖起来。怀里的人轻得像片羽毛，却带着能把人心脏碾碎的重量。

沈墨言在半昏迷中睁开眼，模糊的视线里映出男人棱角分明的下颌，还有那双在雨幕中亮得惊人的眼睛。他突然抓住对方胸前的领带，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吐出破碎的音节：“别……别丢下我……”

林梓秋的心脏像是被这句话狠狠刺穿，温热的液体突然涌上眼眶。他用力抱紧怀里瘦骨嶙峋的少年，任由冰冷的雨水混合着滚烫的泪水，砸在沈墨言苍白的发顶。“不会的。”

雨声里，两只紧握的手在寒雨中微微颤抖，一只布满伤痕，一只戴着名表，却同样在这一刻，攥住了彼此生命里唯一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