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河的船在江面上行了三日。
苏落萤被关在底舱,舱门是加厚的铁皮,窗户被铁条封死,只有一道窄缝能透进微光。她靠着冰冷的舱壁坐下,怀里紧紧揣着那支银簪,簪尖的棱角硌得心口生疼,却让她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
萧无殇每日会来一次,送来些干硬的饼和水,顺便逼问《裂国剑谱》的缺页内容。苏落萤总是闭着眼,要么沉默,要么就说“到了地方再给你”——她在拖延时间,也在给自己留最后一点念想。
她不知道叶鼎之会不会追来。
按他的性子,必然是会的。那个偏执到骨子里的人,当年为了她一句“想看漠北的雪”,能单枪匹马闯过三千里荒漠;如今她被掳走,他怎会善罢甘休?可她又怕他追来,暗河的杀手遍布江河,他若真追上来,怕是会凶多吉少。
这三日里,她总想起雪月城的冬天。叶鼎之练剑练到走火入魔,经脉逆行,浑身滚烫得像团火。她守在他床边,用冰水给他擦身,喂他喝自己配的安神汤,三天三夜没合眼。他醒来时,攥着她的手说:“落萤,我要是死了,你就把我的剑埋在桃花树下,等春天来了,你看桃花,就当是看我了。”
那时她哭着打他,骂他胡说八道。可现在想来,若是真能那样,或许也是种解脱。至少,不必像现在这样,隔着生死,隔着算计,隔着一道再也跨不过去的鸿沟。
第四日清晨,船身忽然剧烈摇晃,伴随着金属碰撞的脆响和惨叫声。苏落萤猛地站起身,扑到铁窗边——江面上水雾弥漫,隐约能看到艘黑色的快船正撞向暗河的船尾,船头立着个玄色身影,长剑如霜,在晨光中划出银弧,正是叶鼎之。
他还是来了。
苏落萤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她看见叶鼎之纵身跃上暗河的船,剑光所及之处,暗河杀手纷纷倒地。可更多的杀手从船舱里涌出来,手里的弯刀在雾中闪着寒光,像群嗜血的鲨鱼。
“叶鼎之!你疯了!”她拍打着铁皮舱门,声音嘶哑,“这里有埋伏!你快走!”
可他听不见。他的眼里只有厮杀,只有那扇紧闭的底舱门。他一剑挑飞两个杀手,脚下踩着尸体往前冲,玄色长衫被血染得暗红,却像不知疼痛般,步步紧逼。
萧无殇站在甲板上,看着疯冲过来的叶鼎之,笑得残忍:“叶教主果然情深义重。只可惜,你今天救不了她。”他抬手示意,船舷两侧忽然弹出数十支弩箭,箭头淬着幽蓝的毒,直指叶鼎之。
“小心!”苏落萤撕心裂肺地喊。
叶鼎之却像早有准备,猛地旋身,长剑在身前划出密不透风的剑幕,弩箭被纷纷挡开,落入江中。可就在他换气的瞬间,三个暗河死士从水下钻出,弯刀直刺他的后心——那是他旧伤所在,三年前为了护她,被暗河使者的毒镖所伤,至今未能痊愈。
“不要!”苏落萤眼睁睁看着弯刀刺进他的后背,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江面。
叶鼎之闷哼一声,却没倒下。他反手一剑刺穿最前面死士的咽喉,另一只手抓住刺来的弯刀,硬生生用掌力捏碎了刀身。骨裂的脆响混着他的喘息,隔着舱门传进来,像重锤砸在苏落萤心上。
“落萤……”他的声音透过铁皮传来,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却异常清晰,“别怕……我来了……”
苏落萤背靠着舱门滑坐在地,眼泪汹涌而出。她终于明白,这个男人从来都不是在赎罪,他是在用命还。用他的血,他的痛,他的命,来填她心里那道被他划开的伤口。
可这伤口太深了,深到他把命填进去,也填不满。
舱门“哐当”一声被劈开,叶鼎之拄着剑站在门口,后背的血顺着衣襟往下淌,滴在她的脚边。他看着她,笑了笑,笑得苍白而温柔:“我来接你了……”
话音未落,他身子一歪,直直倒了下来。
苏落萤扑过去接住他,他的体温滚烫,呼吸微弱,后背的伤口还在不断渗血。她颤抖着撕开自己的衣襟,想为他包扎,却被他抓住手。
“落萤……走……”他看着她,眼里的光越来越暗,“别管我……”
“我不走!”她把他的头抱在怀里,声音哽咽,“叶鼎之,你敢死试试!我好不容易才把你从雪月城的火里拉出来,你想让我再亲手把你埋了吗?”
她从发间拔下银簪,狠狠刺进他后心的穴位——那是止血的法子,是她当年在药庐里教他的。银簪刺入的瞬间,叶鼎之疼得闷哼一声,却也清醒了几分。
“萧无殇呢?”苏落萤抬头,眼底的温柔被冰冷的决绝取代。
“跑了……”叶鼎之咳了口血,“他说……剑谱在你身上……他不会罢休……”
苏落萤没再说话,只是背起叶鼎之,一步步走上甲板。江面上的雾已经散了,阳光照在江面上,泛着刺目的光。暗河的船已经开始下沉,她拖着叶鼎之跳上那艘黑色快船,解开缆绳,奋力将船划离。
船行渐远,苏落萤回头望了眼正在沉没的暗河船,又低头看了看怀里昏迷的叶鼎之。他的脸苍白如纸,睫毛上还沾着血珠,像个易碎的娃娃。
她忽然觉得很累。
从雪月城的火,到乌镇的雨,再到这江面上的厮杀,她和他之间,似乎永远都在逃亡,在流血,在互相伤害。她曾以为江南的药香能治愈一切,却发现有些伤,早已刻进了骨子里,无论用多少药,都治不好了。
快船顺着江水漂流,苏落萤把叶鼎之放在舱里,用仅剩的药材为他处理伤口。他的呼吸渐渐平稳,眉头却依旧紧锁,像是在做什么噩梦。她坐在他身边,看着他后背那道与她手腕上相似的疤,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叶鼎之,我们到此为止吧。”她低声说,声音轻得像梦呓,“你护不了我一辈子,我也等不起你一辈子。这江湖太大,恩怨太深,我们……耗不起了。”
江风吹进船舱,带着水汽的微凉。叶鼎之在昏迷中似乎动了动,嘴角翕动,像是在说什么,却终究没能发出声音。
苏落萤站起身,走到船头。远方的江面与天际线连成一片,分不清哪里是水,哪里是天。她知道,前面有暗河的追杀,有江湖的风浪,还有她和他之间那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可她别无选择。
要么,看着他为她死;要么,放他走,也放自己走。
她选择后者。
当叶鼎之醒来时,船舱里空无一人。
他挣扎着坐起身,后背的伤口传来剧痛,却比不上心口的空洞。桌上放着个油纸包,里面是那支银簪,还有半块已经融化的梨膏糖,旁边压着张字条,字迹依旧清秀,却带着种诀别的决绝:
“叶鼎之,此去山高水长,各自安好。不必找我,不必念我。苏落萤绝笔。”
船还在江面上漂流,船头挂着的剑穗在风中摇晃,那是他当年送给她的,上面系着的银铃早已不知所踪,只剩下根孤零零的红绳,像道被剪断的缘分。
叶鼎之攥着字条,指节泛白,直到字条被捏得粉碎。他猛地冲出船舱,站在船头嘶吼:“苏落萤——!”
声音在江面上回荡,却只有风声和水声回应他。
他知道,这次她是真的走了。带着他的剑谱,他的牵挂,还有他那颗早已不属于自己的心,消失在了茫茫江海中。
江南的桃花谢了,他的萤火虫,也终于耗尽了最后一点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