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的雨裹着桂花香,斜斜地打在师范学院美术楼的窗玻璃上。刘雨嘉蹲在画室的角落,用刮刀小心翼翼地剥离调色板上的旧颜料——最底层那抹"雨后青竹"已经硬成了块,钴蓝和赭石在岁月里晕出模糊的边,像幅被打湿的旧地图。
画板上摊着张未完成的素描,是后山的竹林。铅笔线条在纸上洇出淡淡的灰,像蒙着层薄雾,她总也画不好竹节的弧度,就像总也忘不掉高箐鸿握笔的姿势:食指第二节微微凸起,小指会无意识地蜷起,铅笔杆上总沾着点松节油的味道。
"刘老师,这颜色调得不对吧?"
美术系的实习生举着调色盘凑过来,里面的绿色泛着刺眼的黄,像被阳光晒枯的叶子。刘雨嘉接过画笔,往里面加了滴群青,又兑了点钛白,绿色立刻沉了下去,漫出种湿漉漉的青,像刚被雨洗过的竹梢。
"高箐鸿老师的画册里说,'雨后青竹要藏三分灰'。"实习生翻着本精装画册,封面是片墨色的竹林,作者名"高箐鸿"三个字烫着银,在画室的光线下泛着冷光,"您是不是认识他呀?总觉得您调的颜色,和他画里的很像。"
刘雨嘉的指尖在调色盘边缘顿了顿,颜料的凉意透过皮肤渗进来。这本画册她也有,是上周在书店看到的,翻开时手都在抖——里面有幅《雨季》,画的是南方的老站台,玻璃窗上的雨痕里藏着两个模糊的影子,标注着"2018.8.8",正是他离开的那天。
"以前的同学。"她把画笔塞进实习生手里,转身时撞翻了墙角的画筒,里面的素描纸哗啦啦散出来,最上面那张是高三的速写:高箐鸿趴在课桌上睡觉,阳光在他后颈投下细碎的光斑,纸边还留着他当时用铅笔戳的小洞。
雨停的时候,收发室的大爷送来个包裹,寄件地址是北方的美院,邮票上印着片竹林。刘雨嘉捏着包裹单的指尖泛白,收件人写的是"美术系刘雨嘉老师",字迹凌厉,撇捺间带着熟悉的锋芒,只是比当年多了些沉稳,像被岁月磨过的刻刀。
包裹里是支银质画笔,笔杆上刻着细小的竹节纹,最末端有个月牙形的缺口——是她当年送他的画筒上磕掉的那块,现在被他嵌在了笔杆里。附带的卡片上只有一句话:"新颜料调不出旧颜色,或许该换支笔。"
窗外的桂花树落下片花瓣,正好落在画笔的缺口处,像填了点金色的补丁。刘雨嘉想起去年同学聚会,有人说高箐鸿在北方出了名,画展上总摆着幅没署名的《青竹》,颜色和她当年调的一模一样,只是画框里总空着个角落,像在等什么人补全。
"刘老师,您的信!"实习生举着封信跑进来,信封上贴着北方的邮票,右下角画着个小小的伞骨,断了一根,"看邮戳是上周寄的,好像被雨打湿过。"
信纸边缘卷着毛边,字迹洇了大半:"后山的竹林该黄了,记得去年你说要画组《四季青竹》...画展下个月在南方开展,或许..."后面的字被雨水泡成了团蓝雾,像句没说完的邀请。
画室的时钟敲了五下,暮色漫进窗棂,给画板上的竹林镀了层灰。刘雨嘉把信纸按在调色板上,水渍晕开的蓝雾正好落在那抹"雨后青竹"上,像给旧颜料添了点新的生气。她忽然想起高三那年,他也是这样把她画砸的画铺在阳光下,说"雨会洗干净错的颜色"。
"刘老师,明天去看高老师的画展吗?"实习生抱着画册往门口走,"听说他会亲自来开幕式。"
刘雨嘉的指尖划过画笔上的月牙缺口,那里还留着她当年刻错的痕迹。她想起包裹里的画笔,想起信上晕开的字迹,想起画册里的站台雨痕,突然觉得这三年的时光,像场下不完的雨,把所有清晰的轮廓都泡成了模糊的影子。
"不去了。"她把画笔插进笔筒,和其他笔并排站着,银质的笔杆在暮色里泛着冷光,"我还有组《雨季》没画完。"
实习生走后,画室里只剩下雨声。刘雨嘉重新铺开画纸,铅笔尖在纸上顿了顿,落下第一笔竹节的弧度——这次居然画得很准,像有双无形的手在握着她的笔。窗外的桂花落在窗台上,带着点甜香,混着松节油的气息,像回到了高三的美术楼。
画到第七根竹枝时,笔尖突然断了。她低头捡铅笔芯,发现画纸背面印着行淡淡的字,是刚才被雨水晕开的信纸印上去的,只有三个字:
"我等你。"
暮色里,这三个字像浮在水面的灯,明明灭灭。刘雨嘉看着画纸上的竹林,突然发现每个竹节的缝隙里,都藏着个小小的"箐"字,和她当年刻在画筒上的一模一样。雨又开始下了,敲在窗玻璃上,像在念一封迟到了三年的信。
她知道有些画展错过了就不会再来,有些人等久了就会转身,就像有些颜色调错了就永远回不到最初的样子。但此刻握着画笔的手很稳,调色盘里的"雨后青竹"泛着湿润的光,像在说:没关系,有些等待,会变成画里的永恒,在每个下雨的日子里,轻轻发亮。
雨越下越大,把画室的灯光泡成了团暖黄的雾。刘雨嘉继续画着,铅笔在纸上沙沙作响,像在写一封永远不会寄出的回信,收信人是"2018年的高箐鸿",地址是"美术楼后的梧桐树下",内容只有一句话:
"青竹未黄,我还在调那抹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