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影里的回声

谷雨的雨裹着新茶的清香，漫过美术楼后院的青石板。刘雨嘉蹲在那丛新栽的青竹前，指尖抚过最细的那根竹节——上面刻着个极小的"箐"字，是她上周用高箐鸿留下的银刻刀凿的，刻痕里还嵌着点去年的桂花末，是从他那只竹匣的缝隙里抖落的。

竹丛旁的石桌上，摆着个粗陶碗，里面盛着今年的新茶。她按他母亲教的法子，用山泉水冲泡，茶汤泛着淡淡的青，像极了他画里总也调不腻的"雨后青竹"。水雾升起时，恍惚看见高箐鸿坐在对面的石凳上，白衬衫的袖口卷着，手里转着那支断了橡胶圈的水笔，说"南方的茶要配雨喝，才有回甘"。

"刘老师，这组《竹影》该送展了。"实习生抱着画筒走来，筒身上贴着张便签，是美术馆馆长的字迹："高箐鸿先生的遗作展延期，盼您的《回响》系列共展"。便签边缘沾着点茶渍，像她去年落在《雨季》画框上的那滴。

刘雨嘉掀开画筒的布套，里面的素描纸哗啦啦展开，每张都画着竹影：晨光里的竹影落在旧画架上，像他当年握笔的姿势；暮色里的竹影爬过美术楼的墙，像他高三时刻在砖上的公式；最末那张是雨夜的竹影，在窗玻璃上洇成团青雾，像他未写完的信。

"告诉馆长，我参展。"她把最上面那张素描抽出来，纸背贴着片干枯的竹叶，是从他坟头那支银画笔上摘下的，叶脉间还留着泥土的痕迹，"把《回响》摆在《青竹》系列对面，让竹影能接住他的颜色。"

实习生走后，雨突然下得急了。刘雨嘉把粗陶碗举到檐下接雨，雨滴落在茶里，漾开一圈圈浅青的纹，像她当年画废的那些水彩。她想起三年前整理他北方画室时，在冰箱里找到半盒冻着的桂花，保鲜袋上写着"2021.10.3，嘉喜欢的桂花香"，字迹已经被冻得发皱，像他化疗时苍白的脸。

竹丛深处突然传来窸窣声，是只松鼠叼着枚竹书签跑过，书签上的"嘉"字被啃掉了一角，像他当年捡回来的那枚断签。刘雨嘉追了两步，看见书签掉在块松动的石板下，石板缝里露出点白色的纸角——是张被雨水泡软的素描，画的是她趴在课桌上睡觉，嘴角的面包屑被他用红笔圈了圈，旁边写着"2018.4.7，雨，她的睫毛比竹枝还软"。

这是他竹匣里漏掉的那张。刘雨嘉把素描揣进怀里，纸页上的铅笔印被体温焐得发暖，像他当年偷偷塞进她课本的小纸条。她忽然想起高三的某个抱着画板冲进雨里，后来她在他的速写本上看到，那天的雨被他画成了无数根竹枝，每根都指向她离开的方向。

雨停时，收发室送来个包裹，寄件人是北方美院的档案室，邮票上印着片竹林，邮戳日期是"2023.4.20"——是他的忌日。刘雨嘉拆包裹时，指甲在牛皮纸表面划出道浅痕，里面是个铁皮盒，和他当年送她的那个一模一样，只是更重些，摇起来有金属碰撞的轻响。

盒子里是套刻刀，共七把，刀柄都刻着竹节纹，最细的那把刀柄上，有个月牙形的缺口，正好能和他留下的银画笔拼在一起。附带的卡片是打印的："高箐鸿先生临终前嘱托，若收件人未拆封，便烧毁。"卡片背面有行手写的铅笔字，浅得几乎看不见："刻竹时要顺着纹路，像爱个人，要跟着心走。"

她想起他母亲说过，他化疗最疼的时候，就在病房里刻竹片，说要给她做套刻刀，"让她能刻出不会断的竹枝"。现在刀柄的温度透过指尖传来，像他最后那些信里的字迹，轻得怕碰碎，却重得压在心上。

美术馆的车来接画时，刘雨嘉把那组《回响》搬上卡车。最后一幅《雨夜》的画框里，她嵌了片新抽的竹叶，叶尖沾着点银粉，像他别在领口的那枚竹形别针。馆长站在雨里看画，忽然说："高先生生前总说，他的画缺了点什么，现在摆上您的画，才算完整。"

刘雨嘉没说话，只是摸了摸画框里的竹叶。雨又开始下了，这次的雨带着点暖，像春末的最后一场湿润。她看着卡车驶进雨雾，画筒上的竹影被拉得很长，像他当年站在站台的背影，白衬衫在人群里忽隐忽现，最终变成个模糊的点。

回到美术楼时，暮色已经漫过竹丛。刘雨嘉坐在石凳上，用那套刻刀在新竹上凿字，刻的是"嘉"，顺着竹节的纹路，一下一下，像在数那些没说出口的日子。刻到第七下时，刀尖突然滑了手，在竹身上划出道斜痕，像他画里总也补不全的那根竹枝。

血珠滴在竹节上，晕开朵小小的红，像她当年掉在他速写本上的指甲。刘雨嘉把流血的指尖含在嘴里，尝到点铁锈味，像吞了枚没寄出去的邮票。这时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条陌生短信，只有张照片：北方美院的竹林里，有片新栽的青竹，每根竹节上都刻着个"雨"字，最粗的那根上，刻着行小字："等雨停，就回家"。

发件人显示"未知"，发送时间是2022年11月15日，下午三点十五分——正是他遇上车祸的那一刻。

暮色里，刘雨嘉看着照片里的竹林，突然明白有些等待从来不是单向的。他在北方的雨里刻着她的名字，她在南方的竹上凿着他的痕迹，那些未拆的信、未补的竹枝、未说的再见，都变成了竹影里的回声，在每个下雨的日子里轻轻相撞：

"我在这里。"

"我知道。"

雨还在下，却不再带着寒意。竹丛里的新茶还冒着热气，粗陶碗里的茶汤泛着淡淡的青，像他画里永恒的底色。刘雨嘉拿起那把有缺口的刻刀，继续在竹身上刻字，这次刻的是"箐"，刻痕里渗进的血珠，和去年的桂花末混在一起，像时光酿的酒，苦里带着点甜。

她知道这雨季或许永远不会停，但竹影里的回声会陪着她，像他从未离开，像那套拼在一起的刻刀与画笔，永远留在美术楼的后院，留在每片新抽的竹叶上，留在往后每个谷雨的雨里，说：

"我们的竹，长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