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霁时的青竹笺

处暑的雨带着最后一丝夏热，斜斜地打在美术馆的玻璃穹顶上。刘雨嘉站在《箐天有雨》联合展的序厅中央，指尖抚过那面铺满青竹笺的墙——每张笺上都写着一句话，是来自全国各地的参观者留下的，大多带着潮湿的笔迹，像一封封未干的信。

最顶端的那张笺，是她写的："雨有颜色，是钴蓝加钛白，兑三滴赭石，像他名字里的箐，藏着整座山的竹林。"字迹边缘洇着浅青，是她特意蘸了点"雨后青竹"颜料写的，现在颜料在玻璃罩里凝成细小的水珠，像挂在笺上的泪。

"刘老师，高先生的《竹语》系列被评为年度最佳展品了。"实习生捧着本烫金证书走来，证书封面的暗纹是交错的竹枝，"评委说这幅画里有'呼吸感'，像能听见雨声。"

刘雨嘉抬头望向展厅深处。《竹语》悬挂在最显眼的位置，画面中央是片浓雾中的竹林，雾气里藏着无数根半隐半现的竹枝，最细的那根顶端，用银粉画了个极小的月牙形缺口，像他留在世间的最后一道目光。

画框下方的展柜里，摆着那个上了锁的竹匣。玻璃罩上贴着张说明："内含高箐鸿先生17岁至25岁间的私人手稿，未拆封，钥匙由刘雨嘉女士保管。"展柜的灯光是特意调过的青绿色，照在竹匣的纹路里，像淌着永不干涸的雨水。

开展前三天，她收到个匿名包裹，里面是把铜钥匙，钥匙环是用两根细竹枝拧成的，末端分别刻着"箐"和"嘉"。包裹单上的地址是北方美院的旧画室，邮戳日期是三年前的今天——正是他准备南下办展的日子。

"其实我一直没敢打开竹匣。"刘雨嘉对着《竹语》轻声说，像在跟画里的人对话，"怕里面全是遗憾，怕你画的每根竹枝，都指向我错过的时光。"

雨停的时候，阳光透过玻璃穹顶，在青竹笺墙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有个穿校服的女生正在写笺，笔尖顿了很久，才落下："我把给他的情书埋在了竹林，不知道他会不会像高先生一样，在画里藏着等我的暗号。"

刘雨嘉看着女生的背影，突然想起高三那年的梅雨季。她也是这样，把写了整夜的信塞进美术楼后的梧桐树洞，信里画着两把伞，一把断了骨，一把印着北方的校徽。后来高箐鸿在速写本上画下那个树洞，旁边写着："有些信不用拆，闻着雨味就知道写了什么。"

展厅的互动区传来轻响。是台老式打字机，参观者可以在这里打印"给未见面的人"的信，投进旁边的竹制邮筒。刘雨嘉走过去时，正好看见张刚打印出的信："致高先生：您的画让我敢去赴约了，原来等待不是丢脸的事，是给勇敢的人留的糖。"

打字机旁的废纸篓里，有张被揉掉的信，她捡起来展开，上面写着："如果知道那次站台是最后一面，我一定不会说'北方的星星很亮'，会说'我等你回来'。"字迹和她当年的很像，只是更稚嫩些，像株没长开的竹。

闭馆前，馆长送来本留言册，最后一页贴着张泛黄的站台票，是2018年8月8日的，票根上有两个模糊的指印，像她和高箐鸿当年无意识按上去的。"这是整理高先生遗物时发现的，夹在他的画夹里。"馆长的声音很轻，"票背面有字。"

刘雨嘉翻过站台票，背面用铅笔写着行极浅的字，要对着光才能看清："她站在雨里的样子，像幅没干的画，我不敢碰，怕碰花了。"字迹边缘有反复描摹的痕迹，像他当年改画时，总在不满意的线条上描很多遍。

夜幕降临时，她抱着竹匣坐在展厅的长椅上。月光透过玻璃穹顶落在匣身，竹纹里的青绿色灯光和月光混在一起，像把他画里的竹林搬进了现实。刘雨嘉拿出那把铜钥匙，插进锁孔时，指腹突然被钥匙环上的竹枝硌了下——那里藏着个极小的机关，拧开后，掉出卷细如发丝的银线。

银线缠着张更细的竹笺，只有指甲盖大，上面刻着："2019.3.12，雨，确诊那天，我在画室画了她的背影，颜料调得太暗，像要把她藏起来。"

刘雨嘉的指尖抖得厉害，竹笺差点掉进地毯缝里。她终于明白，他为什么总说"新颜料调不出旧颜色"——不是手抖，是化疗让他的眼睛看不清色阶，那些画里的青竹色，是他凭着记忆调的，像盲人摸象，却凭着爱摸到了最准的弧度。

她把竹笺贴在胸口，能感受到竹纹的凉意，像他最后那些信里的字迹，轻得像要被风吹走。这时手机震动，是条来自北方的短信，发件人是高箐鸿的主治医生："整理病历发现他的医嘱，说若您看到竹匣里的画，麻烦告诉您：他画您的背影时，总在裙摆处多调半滴暖黄，说这样像阳光落在雨里，不会冷。"

刘雨嘉突然笑了，眼泪却掉在竹匣上，晕开片深色的痕。她终于鼓起勇气打开竹匣，里面没有信，只有叠得整齐的画稿，全是她的背影：在画室调色的，在站台淋雨的，在竹林写生的...最后一张是他出事前画的，她站在美术馆的展厅里，面前是《竹语》，裙摆处果然有抹暖黄，像真的落了片阳光。

画稿的最后一页，夹着片干枯的桂花，是2022年深秋的，旁边写着："今年的桂花雨来得早，我把香味封进画里，这样她看画时，就像站在南方的雨里。"

闭馆的铃声响起时，刘雨嘉把竹匣放回展柜。锁好的瞬间，她仿佛听见匣里传来轻响，像高箐鸿转笔的声音，像雨水打在竹笺上的声音，像那句藏了一辈子的"我爱你"，终于穿过时光的雨雾，轻轻落在她耳边。

走出美术馆时，夜空很干净，星星亮得像北方的。刘雨嘉抬头望着最亮的那颗，突然觉得这十年的雨季好像停了，又好像没停——雨变成了竹匣里的画，变成了展厅里的青竹笺，变成了每个参观者眼里的光，变成了她调色盘里永远新鲜的"雨后青竹"。

她知道有些意难平永远平不了，有些等待永远等不到结局，有些人永远只能活在画里。但此刻走在月光里的脚步很稳，怀里的站台票还留着他的指温，像在说：没关系，有些爱不需要说出口，藏在画里，藏在雨里，藏在每个想起对方的瞬间，就是永恒。

夜风掠过街角的桂花树，落下片花瓣，正好落在她的调色盘里。刘雨嘉看着花瓣在"雨后青竹"颜料里慢慢舒展，突然明白高箐鸿名字里的"箐"，不仅是山间的竹林，是未说出口的话，是雨霁时，天空漏下的那缕光，刚好照亮竹枝上藏了很久的暗号——

"我在这里，从未离开。"

雨真的停了。但那些关于雨的记忆，关于竹的故事，关于他和她的"意难平"，会永远留在时光里，像幅永远画不完的画，在每个需要温暖的时刻，轻轻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