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痕里的余生

霜降的雨裹着初雪的凉意，落在美术楼后墙的砖缝里。刘雨嘉蹲在那片爬满青苔的墙根下，指尖抚过砖面上模糊的刻痕——是高三那年高箐鸿刻的数学公式，现在被岁月磨得只剩浅浅的凹痕，像道淡忘了的疤。她从帆布包里拿出支银质刻刀，顺着旧痕慢慢加深，刻刀的月牙形缺口在砖上留下细碎的银屑，像撒了把星星。

墙对面的竹林已经长得比楼还高，最粗的那根竹身上，她去年刻的"箐&嘉"已经被新的竹节覆盖，只露出个"&"的尾巴，像句没说完的话。风穿过竹叶时发出沙沙的响，像他当年在画室里翻画页的声音，她总说这声音里藏着密码，他笑她"画痴"，却会在写生时特意录下给她听。

"刘老师，您的《余生青竹》系列入选国际展了。"实习生举着份外文通知跑过来，纸张边缘沾着点竹粉，"组委会说想知道画里的'神秘青'是怎么调的，要给您开大师课呢。"

刘雨嘉接过通知，指尖在"高箐鸿纪念特别单元"的字样上顿了顿。这组画里的青色都带着点银灰，是她用他留下的银画笔磨成粉，混在"雨后青竹"颜料里调的，阳光照过时会泛着细碎的光，像他画里总也画不够的雨丝。

"告诉他们，这颜色叫'箐天雨'。"她把刻刀插进帆布包，刀鞘上的竹纹已经被磨得发亮，"配方是...一个人的名字，加十年的雨。"

实习生走后，雨突然下得密了。刘雨嘉从包里翻出块塑料布，小心翼翼地盖在墙根的刻痕上——去年她在这发现了个铁皮盒，里面是高箐鸿藏的高三试卷，每张背面都有他画的小竹枝，现在盒子被她移到了竹林深处，用青石板压着，上面堆了层干枯的竹叶。

她踩着积水往竹林走，帆布鞋踩在落叶上发出噗噗的响。最粗的那根竹旁新栽了株幼苗，是用他坟头那支银画笔周围的土培育的，现在已经抽出第三片新叶，叶尖的缺口像被精心修剪过，和画笔上的月牙形完美重合。

"今年的新茶炒好了。"她把带来的粗陶碗放在竹根下，倒上随身携带的山泉水，"还是按你妈教的法子，火候差了点，你凑活喝。"

碗沿的水珠滴在竹身上，晕开片深色的痕，像他当年落在画纸上的墨点。刘雨嘉想起上周去北方参加他的遗作巡展，在他当年的画室里发现个上了锁的铁柜，钥匙是枚竹制书签，上面刻着"嘉的专属颜料"。柜子里全是她当年调废的颜料管，每支都贴着标签："2018.5.23，雨，她调砸了第三十七次青竹色"。

铁柜最底层压着本日记，最后一页写着："如果我走了，让她把我的骨灰混在颜料里，这样她画的每根竹枝，都有我的温度。"字迹已经很轻，却能看出落笔时的颤抖，像他化疗时握不稳笔的手。

雨停的时候，阳光从竹叶的缝隙漏下来，在粗陶碗里投下晃动的光斑。刘雨嘉看见碗底的茶叶沉成了竹枝的形状，突然想起他总说"茶有灵性，会替人说话"。她拿出手机，对着茶影拍了张照，发了条仅自己可见的朋友圈，配文是："今天的茶说，它想你了。"

竹林深处传来窸窣声，是那只总来偷竹书签的松鼠，嘴里叼着片新叶，叶上沾着点银粉——是她昨天磨的画笔粉。刘雨嘉跟着松鼠往深处走，发现它把叶子丢在了铁皮盒上，盒子的缝隙里露出点白色的纸角，是张她没见过的素描。

素描上画的是北方的雪夜，画室的窗玻璃上结着冰花，里面亮着暖黄的灯，灯下的人正在调颜料，侧脸的轮廓像她。画的角落写着："2021.12.24，雪，想她调的青竹色了，手抖得调不出半分像。"

刘雨嘉的指尖抚过画纸边缘的褶皱，突然想起那年冬天收到的包裹，里面是件黑色大衣，口袋里缝着个小布包，装着点青绿色的粉末，当时她以为是他寄错了，现在才知道，那是他化疗间隙，凭着记忆磨的颜料粉，想让她"闻闻北方的青竹味"。

暮色漫过竹林时，她把素描放进铁皮盒，里面已经堆了厚厚一沓：他藏的试卷、她调废的颜料管、他画的雪夜、她刻的竹枝...最上面压着张今年的画展门票，是她画的《余生青竹》，画里的竹林深处有个模糊的影子，像他站在雨里，白衬衫的袖口卷着，手里举着支银画笔。

"明年去北方种片竹吧。"她对着铁皮盒轻声说，指尖在盒盖上的竹纹里摩挲，"就种在你画室窗外，让它们顺着墙爬进窗，替我看看你画了一半的《雨季》。"

下山的路上，竹叶在脚下发出脆响，像踩碎了无数个雨天。刘雨嘉忽然发现，每片落叶的脉络里都藏着银粉，在暮色里泛着微光，像他在说"我跟着你呢"。她想起国际展的通知里说，要给参展作品配段创作者寄语，当时她没写，现在突然想好了：

"有些颜色需要两个人调，一个人画，用十年的雨做溶剂，余生做画布，画不完的，就让风接着画。"

回到美术楼时，画室的灯已经亮了。实习生正在整理她的画具，调色盘里的"箐天雨"泛着湿润的光，旁边摆着支新的银画笔——是美术馆按她的设计定制的，笔杆的月牙形缺口里，嵌了点她的头发，像把拼了多年的拼图，终于有了完整的模样。

雨又开始下了，淅淅沥沥的，打在窗玻璃上像在念那段寄语。刘雨嘉铺开新的画纸，笔尖蘸着"箐天雨"，落下第一笔竹枝的弧度，这次的线条里带着细碎的银光，像有双无形的手在扶着她的笔。

她知道这雨季会跟着她一辈子，像他的名字刻在竹上，像她的颜色混着他的骨粉，像铁皮盒里藏着的无数个未说出口的瞬间。但此刻握着画笔的手很稳，调色盘里的青竹色泛着永恒的光，像在说：没关系，有些意难平会变成余生的底色，在每个下雨的日子里，在每片新抽的竹叶上，在每幅画里的银辉里，轻轻发亮。

雨越下越大，把画室的灯光泡成了团暖黄的雾。刘雨嘉继续画着，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像在写一封给余生的信，收信人是"刘雨嘉和高箐鸿"，地址是"南北的竹林深处"，内容只有一句话：

"箐天有雨，余生有竹，我们的画，没画完呢。"

夜风穿过画室的窗，带着竹叶的清香，吹得画纸上的银辉轻轻晃动，像他站在雨里，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