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裹着湿气漫过脚踝。我望着掌心墨色纹路,它正顺着血管往胳膊爬,像被注入了活物。石桥在身后轰然坍塌,碎石坠入漆黑水面,却没有激起半点涟漪。那扇朱红大门正在闭合,门缝里伸出的小手被生生夹断,掉在地上发出闷响。
"梅九娘!"我对着晨雾嘶喊,嗓子已经哑了,"你究竟对我做了什么?"
她从雾里踱出来,青布鞋踏碎满地露珠。"做了什么?"她笑得花枝乱颤,"姑娘这是不认得自己家了?"
我攥紧手中那半片衣角,沉水香混着血气直冲鼻腔。那些墨色纹路突然剧烈跳动,像是要从皮肤里钻出来。远处传来战鼓声,震得脚底发颤。
"谢景行呢?"我的指甲抠进掌心,"他还活着是不是?"
梅九娘的冷笑凝在嘴角。她突然扑过来扼住我手腕,指尖冰凉刺骨:"好姑娘,咱们重新开始。"她另一只手举着什么东西往我额头按。
剧痛炸开的瞬间,我看见五岁前那个雪夜。母亲抱着我说"遥遥乖,莫怕",可庭院里分明种着杏花。记忆像被撕碎的纸片四散纷飞,每一片都映出不同的模样。
掌心墨纹暴涨,我一把推开梅九娘。她踉跄着后退,手里握着一缕乌发——是我的头发,断口处泛着墨色。
"原来..."我摸着耳后,那里空空荡荡。记忆如潮水倒灌:母亲将玉簪插入我发髻时说的话,谢景行教我画符时指尖的温度,还有苏婉儿临死前塞给我的半块玉佩...
水面突然浮起漩涡,三张脸在波光中重叠。她们咧嘴笑着,森白牙齿间吐出我的声音:"找到你了..."
梅九娘又扑上来,这次我抄起地上断桨劈过去。木屑纷飞间,她袖中滑落半枚铜锁。那是我襁褓时戴过的长命锁,此刻却锈迹斑斑。
"这是..."我愣神的刹那,梅九娘的手已经扣住我手腕。墨色纹路顺着她的指尖蔓延,像蛇一样缠上我的脖颈。
远处忽然传来马蹄声,急促如暴雨。梅九娘咒骂一声松开手,转身遁入浓雾。
我跪倒在地,咳出一口黑血,掌心的墨纹暗了几分。马蹄声由远及近,晨雾被撕开道口子。马上人玄色大氅翻飞,腰间玉佩晃出清越声响。
"殿下..."我喃喃抬头,喉咙火辣辣地疼。
来人却勒马驻足,马鞭甩出个弧线,轻轻挑起我下巴。他的脸隐在晨光里,声音却清润动听:"沈姑娘,该醒了。"
我盯着他腰间玉佩,那是谢府独有的样式。可当他策马从我身边掠过时,我分明看见他后颈有片墨色胎记——和掌心纹路是同样的形状。
战鼓声更近了。我踉跄着站起来,跟着马蹄印往前走。每一步都踩碎满地晨霜,也踩碎最后一点犹豫。
"等等!"我追上去,"你是谁?"
那人没有回头,马鞭却抛过来缠住我手腕。我被拽上马背,迎面撞进清冽的沉水香。他低声道:"回家。"
马蹄踏碎晨霜,寒风割得脸颊生疼。我死死攥着他腰间的玉佩,掌心墨纹随着颠簸隐隐作痛。这香气太熟悉,三年前大婚那夜,谢景行身上就是这个味道。
"谢景行..."我喃喃出声,声音被风扯碎。
马背上的身形顿了顿,缰绳勒得更紧。马鞭破空抽下,我们冲进密林深处。
天光渐亮时,驿站的轮廓出现在前方。马匹喷着白气停下,我被他单手拎下来扔在地上。他翻身下马的动作轻盈得不似真人。
"喝。"他递来一碗热汤,腕间银镯与陶碗相碰发出脆响。
我盯着他修长的手指。指甲修剪整齐,虎口有道淡疤——和谢景行的一模一样。喉咙发紧,汤水在唇边晃出涟漪。
"你是谁?"我把碗摔在地上,瓷片扎进他靴底。
他弯腰捡起半片瓷碴,指尖划过我耳后:"该换地方了。"
我浑身血液瞬间冻结。苏婉儿临死前也是这样抚摸我的耳后,那时她的眼神像在看一件旧物。
"不要碰我!"我后退撞上廊柱,铜镜碎片从怀里掉出来摔在门槛上。
镜面映出我们的倒影。他的侧脸轮廓清晰起来,晨光勾勒出熟悉的线条。喉结滚动,下颌线条,连睫毛的长度都一模一样。
"谢景行..."我声音发抖,伸手想去确认,却被他抓住手腕。
他低头看着我,眼神忽明忽暗。忽然松开手,转身走向驿站深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回荡,像是另一个人的回音。
我盯着铜镜碎片,发现耳后的朱砂痣正在移动。它缓缓向左偏移,最终停在太阳穴下方——那是苏婉儿原本的位置。
冷汗浸透衣背。难怪之前总感觉哪里不对,原来连我自己都记错了。
"沈知遥。"他在最里间的房门前停下,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该醒醒了。"
我攥紧掌心的墨纹,疼痛让我保持清醒。这间屋子有沉水香,有谢府特有的熏香炉,还有床头挂着的那柄玉如意——三年前我亲手摔碎的,此刻却完好如初。
"这不是真的。"我摇头,指甲抠进掌心,"你到底是谁?"
他终于转过身。阳光从窗棂漏进来,照亮他的侧脸。我屏住呼吸,等待最后一层迷雾散去。
那一刻,铜镜碎片从手中坠落,在青砖地上摔得粉碎。
晨雾里飘来腐奶与莲香交织的气息,我盯着那双与谢景行一模一样的眼睛。铜镜碎片在门槛上折射出诡异的光,映出他耳后那道疤——正是三年前我用簪子划伤的地方。
"沈知遥。"他忽然开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你该喝药了。"
我这才注意到他手中青瓷碗里的汤药泛着奇异光泽。记忆突然闪回成亲那夜,也是这样一碗汤药,他说喝了能安神。那天晚上我就着了他的道。
"我不喝。"我往后缩,后脑勺抵着冰凉的廊柱。
他垂下眼帘,腕间银镯轻轻磕在碗沿。这动作太熟悉了,谢景行每次不耐烦时都会这样转动手腕。可那晚他分明没有这个习惯。
"非要闹别扭?"他叹了口气,伸手来扶我,"都这时候了..."
我猛地甩开他的手:"什么意思?"
他怔住了。阳光斜照在他侧脸,我第一次看清那道疤的形状——不是直线而是微微弯曲,像个月牙。我永远记得那晚我气急败坏划下去的轨迹,是笔直的一道。
冷汗顺着脊背滑落。苏婉儿临死前抚摸我耳后的手指,梅九娘强行灌给我记忆时的触感,还有谢景行温柔擦拭我额头的动作,此刻全都在脑海中重叠。他们的指尖温度不同,可那种掌控感却如出一辙。
"你究竟是谁?"我的声音发抖。
他忽然笑了。这个笑容让我浑身发冷,因为谢景行从不会这样笑。他总是绷着脸,只有在我熟睡时才会露出一丝笑意。
"你说呢?"他凑近了些,沉水香里混进陌生气息,"你逃了这么久,难道还分不清谁是真心?"
我攥紧掌心的墨纹,疼痛让我保持清醒。远处传来更鼓声,驿站灯火一盏接一盏亮起。火光映在他脸上,那些轮廓开始扭曲,像融化的蜡像。
"别装了。"我突然说,"谢景行不会这么说话。"
他脸上的笑意凝固了一瞬。就在这时,我听见身后传来细碎脚步声。转身看见个穿粗布衣裳的小姑娘,她抱着柴禾站在廊柱阴影里,脸上带着熟悉的怯懦神情。
"苏婉儿?"我脱口而出。
小姑娘惊慌地后退一步,怀里的柴禾散落一地。我这才看清她的脸——分明是五岁时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