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里飘来腐奶与莲香交织的气息,我盯着那双与谢景行一模一样的眼睛。铜镜碎片在门槛上折射出诡异的光,映出他耳后那道疤——正是三年前我用簪子划伤的地方。
"沈知遥。"他忽然开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你该喝药了。"
我这才注意到他手中青瓷碗里的汤药泛着奇异光泽。记忆突然闪回成亲那夜,也是这样一碗汤药,他说喝了能安神。那天晚上我就着了他的道。
"我不喝。"我往后缩,后脑勺抵着冰凉的廊柱。
他垂下眼帘,腕间银镯轻轻磕在碗沿。这动作太熟悉了,谢景行每次不耐烦时都会这样转动手腕。可那晚他分明没有这个习惯。
"非要闹别扭?"他叹了口气,伸手来扶我,"都这时候了..."
我猛地甩开他的手:"什么意思?"
他怔住了。阳光斜照在他侧脸,我第一次看清那道疤的形状——不是直线而是微微弯曲,像个月牙。我永远记得那晚我气急败坏划下去的轨迹,是笔直的一道。
冷汗顺着脊背滑落。苏婉儿临死前抚摸我耳后的手指,梅九娘强行灌给我记忆时的触感,还有谢景行温柔擦拭我额头的动作,此刻全都在脑海中重叠。
他们的指尖温度不同,可那种掌控感却如出一辙。
"你究竟是谁?"我的声音发抖。
他忽然笑了。这个笑容让我浑身发冷,因为谢景行从不会这样笑。他总是绷着脸,只有在我熟睡时才会露出一丝笑意。
"你说呢?"他凑近了些,沉水香里混进陌生气息,"你逃了这么久,难道还分不清谁是真心?"
我攥紧掌心的墨纹,疼痛让我保持清醒。远处传来更鼓声,驿站灯火一盏接一盏亮起。火光映在他脸上,那些轮廓开始扭曲,像融化的蜡像。
"别装了。"我突然说,"谢景行不会这么说话。"
他脸上的笑意凝固了一瞬。就在这时,我听见身后传来细碎脚步声。转身看见个穿粗布衣裳的小姑娘,她抱着柴禾站在廊柱阴影里,脸上带着熟悉的怯懦神情。
"苏婉儿?"我脱口而出。
小姑娘惊慌地后退一步,怀里的柴禾散落一地。我这才看清她的脸——分明是五岁时的自己。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我猛地回头瞪着眼前人,"这是第几次了?苏婉儿,梅九娘,还是...谢景行?"
他沉默地看着我,眼神里有种说不出的悲悯。我突然意识到不对劲的地方——自从进了这间屋子,我就再没闻到过沉水香。
真正的谢景行身上总带着沉水香,那是他惯用的熏香。即便在战场上,他也会随身带着一小瓶。
"你..."我后退半步,喉咙发干,"你不是他。"
他忽然伸手,指尖碰到我耳后时停顿了一下。那个地方又开始发烫,仿佛有什么东西要钻出来。
"遥遥,回家。"他低声说,声音里多了几分我从未听过的温柔。
我猛地抓住他的手腕,虎口处没有疤痕。真正的谢景行那里有道月牙形的旧伤,是他小时候练剑留下的。
"你是谁?"我咬牙问道,指甲几乎掐进他皮肉里。
他不躲不闪,任由我抓着。"你说我是谁?"他反问,嘴角勾起一抹笑,"三年前的大婚夜,我在你床边坐了一夜。你说要做我三年的摆设皇后,我说会给你整个天下。"
这些话确有其事。但真正让我不寒而栗的是,他说这些的时候眼神空洞,像是在背诵别人教好的台词。
"谢景行不会这么说。"我松开手,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他知道我最讨厌什么。"
"哦?"他歪头看着我,"那你最讨厌什么?"
"被当成棋子。"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被安排好一切,连未来都要按照别人的意愿走。"
他脸上的表情变了。不再是温和,而是一种近乎疯狂的执着。
"可你本来就是棋子。"他说,"从你生下来就是。沈家把你当工具,谢家把你当筹码,就连我..."他顿了顿,"我也只是借你的手完成布局。"
我笑了。这是我听过最好笑的笑话。
"那你知道我最想要什么吗?"我问。
他愣了一下。
"自由。"我轻声说,"不被任何人控制的人生。"
他忽然暴起,一把抓住我手腕。力道大得吓人,像是要把骨头捏碎。
"你逃不掉的。"他咬牙切齿地说,"无论你逃到哪里,我都会把你找回来。"
我疼得皱眉,却反而冷静下来。真正的谢景行绝不会这样对我。即便是在最愤怒的时候,他也总是克制的。
"放手。"我说。
他不放。
"放手!"我怒吼一声,抬脚狠狠踩在他脚背上。趁他吃痛松手的瞬间,我抄起桌上的青瓷碗砸过去。
汤药泼了他一身,碗片扎进他脸颊。血流出来的时候,我才发现那根本不是血——是黑的。
他发出一声嘶吼,整张脸开始扭曲。皮肤像融化的蜡油般往下淌,露出底下森白的骨头。
我转身就跑,却被什么东西绊倒。低头一看,是那个抱着柴禾的小女孩。她仰头看着我,眼里全是泪。
"姐姐不要丢下我。"她说,"我一个人好害怕。"
"让开!"我推开她,继续往前冲。
可不管怎么跑,都还在原地。走廊长得没有尽头,两边的房门一扇接一扇,每扇门后都站着一个我认识的人。
谢明玥倚在门边冷笑,苏婉儿躲在角落发抖,连已经死去的太后都坐在轮椅上,朝我招手。
"遥遥,回来吧。"她说,"这才是你该待的地方。"
我撞开最近的房门冲进去,反手把门闩插上。屋里黑漆漆的,只有窗缝透进一线天光。
我靠在门上大口喘气,掌心的墨纹剧烈跳动。远处传来战鼓声,越来越近。
忽然听见身后有动静。转身看见床上躺着个人,正是我刚才见到的那个"谢景行"。他躺在那里,像具尸体。
我慢慢走近,发现他的脸正在恢复原样。皮肤重新长出来,五官归位,连那道月牙形的疤痕都回来了。
"谢景行?"我试探着叫了一声。
他睁开眼,目光涣散。看到我的瞬间,瞳孔猛地收缩。
"快走。"他沙哑地说,"他们要来了。"
"谁?"我问。
他没回答,而是伸手摸了摸我耳后。指尖冰凉。
"你终于记起来了。"他说。
我还没反应过来,门外就传来敲门声。一下,两下,三下...
"遥遥。"外面传来熟悉的声音,"开门。"
是母亲的声音。
我浑身发抖。母亲早该死了,可那声音分明是她。
"遥遥,开门。"声音又响起,"妈妈来看你了。"
谢景行挣扎着坐起来,脸色苍白如纸。
"别开门。"他说,"那不是你母亲。"
"你怎么知道?"我问。
他苦笑着摇头:"因为我亲眼看着她被人杀死。"
门又响了。这次是父亲的声音:"知遥,开门。"
我看看门,再看看谢景行。他正试图站起来,可双腿发软。
"你走。"他说,"我来拦住他们。"
"可是..."我还想说什么,却被他打断。
"快走!"他吼道。
我冲向窗户,推开的瞬间,晨雾涌进来。浓得化不开的雾气里,隐约传来孩童的笑声。
"姐姐..."是小女孩的声音,"别走..."
我深吸一口气,纵身跃出窗外。
晨雾裹着寒气涌进来。我踉跄两步,脚下的青石板还带着夜雨的湿滑。远处传来鸡鸣,却不像寻常家禽,倒像是从水底捞出来的怪声。
谢景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遥遥——"
我回头看了一眼。他正试图拔出扎进掌心的瓷片,动作笨拙得像个提线木偶。血滴在衣襟上,晕开诡异的花纹。
走廊尽头的灯笼突然全灭了。黑暗中那些房门吱呀作响,有人在笑,有人在哭。母亲的声音混在其中:"我的遥遥长大了..."
掌心的墨纹又开始跳动。这次不是疼痛,而是发烫,像块烧红的铁片贴在皮肉上。我扯下外袍甩在地上,墨迹在布料上蠕动起来。
"原来你在这里。"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不是梅九娘,是苏婉儿。她抱着柴禾站在雾里,脸上带着我熟悉的倔强神情,"我说过要替你赎罪的。"
我后退半步。她的影子在地面扭曲拉长,最后变成我的模样。
"别怕。"她说,"我们都是一样的人。被安排好命运的人。"
战鼓声更近了。不是错觉,是真的战鼓。远处传来喊杀声,火把的光映红了天边。我认出了那支军队的旗帜——是谢家军。
可谢景行明明还在屋子里...
门外传来马蹄声。整齐划一的马蹄声,像是千军万马压境而来。我死死攥住袖中的簪子,这是今早梳头时留下的。
"姐姐..."小女孩的声音又响起,"你的血能让我活过来..."
我猛地转身。那个抱柴禾的小女孩正用指尖蘸着地上的黑血,在脸上涂抹。当她抬起头时,我看到了自己。
完全一样的脸。
"遥遥!"谢景行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本能地往旁边一闪,那支本该刺中我后心的剑擦着耳际掠过。
他僵在原地。剑尖还在滴血,是温热的。我摸了摸脸颊,那里有道细小的伤口。
"你是真的?"我问。
他握剑的手在颤抖:"你才是假的..."
话音未落,四周亮起无数火把。我这才看清,自己站在驿站后院的空地上。周围全是谢家军,可他们的眼神陌生得可怕。
"抓住她。"谢景行说。
我笑了。这是我听过最好笑的话。
"谢景行,"我轻声说,"三年前大婚夜,你说过什么?"
他瞳孔微缩。
"你说要给我整个天下。"我继续说,"可你给我的是什么?是监视,是控制,是永无止境的谎言。"
他举剑的手晃了一下。
"动手!"他突然下令。
我往后退,踩到了什么。低头看见小姑娘躺在地上,胸口插着半截簪子。她嘴角带笑,和我一模一样的笑容。
血从她心口涌出来,浸透了我的鞋袜。
"你们看!"我举起染血的簪子,"这就是你们想要的棋子?"
谢家军没有停手。我转身就跑,朝着城外的方向。身后传来喊杀声,还有箭矢破空的声音。
一支箭擦过我手臂。疼痛让我清醒,也让我确定一件事——我要活着,要自由,要亲手撕碎这盘棋局。
晨雾渐渐散了。我能看到城门就在前方,守城士兵正在和谢家军交战。混乱中,有人朝我扔来一件斗篷。
我接住披上,冲进了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