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城暗信
傅家公馆的鎏金铜铃在暮色里晃了晃,细碎的声响落进赵清沅耳中时,她正将最后一枚盘扣系在月白旗袍的领口。镜中的女人眉眼温顺,眼角那颗小小的痣在暖黄灯光下若隐若现,像宣纸上不慎滴落的一点墨,晕开几分恰到好处的柔婉。
楼下传来汽车引擎熄灭的声音,她转身拿起案上的青瓷茶杯,指尖触到微凉的杯壁时,听见了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回来了。”她迎出去,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暖意,像这初秋傍晚刚温好的黄酒。
傅承渊脱下沾着夜露的军大衣,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扫过她,喉间应了一声。他身姿挺拔如松,肩章上的金星在廊灯下泛着冷光,周身的气场总带着生人勿近的凛冽,唯独看向她时,那层寒冰会融化些许,变成一种近乎纵容的淡漠。
“今天在书房待了很久?”他接过她递来的热茶,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手背,温热的触感稍纵即逝。
“嗯,画了几张稿子。”赵清沅垂下眼睫,将鬓边的碎发别到耳后,“想给你做件新的中山装,秋深了该添件厚的。”
傅承渊的目光落在她微垂的侧脸,她的皮肤很白,是那种常年待在室内的温润色泽,不像他见过的那些名媛,总带着刻意养出来的苍白。他喉结动了动,终究没再说什么,转身走向书房。
那扇厚重的胡桃木门将两人隔绝在两个世界。赵清沅站在原地,听着门锁轻微的咔嗒声,指尖悄然蜷起。方才擦过他手背的地方,仿佛还残留着他身上淡淡的硝烟味,混着雪松古龙水的清冽,形成一种矛盾又致命的吸引力。
她转身走向厨房,吩咐张妈留一盏灯在玄关,自己则端着空了的茶杯上楼。经过书房门口时,脚步顿了顿,里面传来翻动纸张的声音,偶尔夹杂着钢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
这个男人,是这座城的天。傅家军镇守的平津地区,街头巷尾的报纸上每天都印着他的名字,配图里的他总是穿着笔挺的军装,眉眼锐利如鹰,仿佛轻轻一瞥就能洞穿人心。可只有她知道,深夜伏案工作的傅承渊,会在看地图时无意识地轻敲桌面,会在解不开军事部署时烦躁地扯松领带。
他们是夫妻,却像两条平行线,共享一个屋檐,却从不问彼此的来处与去向。
成婚三年,傅承渊从未问过她设计稿卖给了谁,也从不干涉她每日出门去工作室。而她,也从不问他深夜为何带着一身寒气归来,不问他书房里那些标着绝密字样的文件是什么内容。
这种默契,像一层薄薄的冰,覆盖在看似平静的湖面上。
次日清晨,赵清沅提着食盒下楼时,傅承渊已经坐在餐桌前看报纸了。阳光透过彩绘玻璃窗落在他身上,给那身深色中山装镀上了一层金边,却丝毫没能软化他冷硬的轮廓。
“今天有早会?”她将盛着小米粥的白瓷碗放在他面前。
“嗯,去军部。”他头也没抬,目光停留在国际版的新闻上。
赵清沅安静地坐下,拿起勺子慢慢喝着粥。眼角的余光里,他正用红色铅笔在报纸角落做标记,那个位置刊登着南方某省的粮食产量报道。她的心轻轻跳了一下,面上却依旧平静无波。
饭后,傅承渊起身准备离开,走到门口时忽然回头:“下午有场画展,在商会礼堂,让司机送你去。”
赵清沅微怔,随即露出温婉的笑:“好。”
他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去。看着那辆黑色轿车消失在巷口,赵清沅脸上的笑容慢慢淡了下去。她回到餐厅,将没喝完的粥倒进泔水桶,转身走向书房。
“张妈,书房该打扫了,我去收拾一下。”她扬声说道。
“太太,让我来吧。”张妈的声音从厨房传来。
“不用,我正好没事。”赵清沅推开门,反手轻轻带上。
书房里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雪松味,傅承渊的气息无处不在。巨大的红木书桌后,墙上挂着一幅平津地区的军事地图,上面用不同颜色的图钉做着标记。她的目光飞快地扫过那些图钉的位置,将信息一一记在心里。
书桌上放着一本摊开的军事理论书,书页边缘有折痕,显然是经常翻阅的。旁边散落着几张电报底稿,字迹凌厉,带着主人特有的风骨。她拿起鸡毛掸子,看似随意地在桌面上扫过,目光却像扫描仪一样快速掠过那些文字。
忽然,楼梯上传来脚步声,赵清沅的心猛地一跳,迅速将一张不小心带起的便签纸放回原位,拿起桌上的砚台,故作镇定地拂去上面的灰尘。
“太太,李副官来了,说有文件要交给司令。”张妈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知道了,我这就出来。”赵清沅放下砚台,拿起鸡毛掸子,若无其事地走出书房。
客厅里,李副官正站在玄关处,见她出来,恭敬地行了个礼:“太太好。”
“司令不在,文件我先收着吧。”赵清沅伸出手。
李副官犹豫了一下,还是将一个牛皮纸文件袋递给她:“这是紧急军情,还请太太务必亲手交给司令。”
“我知道了。”赵清沅接过文件袋,指尖触到袋口坚硬的边缘,心里清楚里面装的是什么。
李副官走后,她将文件袋放在客厅的茶几上,转身回了卧室。关上门的瞬间,她靠在门板上轻轻吁了口气,手心已经沁出了薄汗。
下午的画展,赵清沅如约而至。商会礼堂里人头攒动,大多是穿着考究的富商和太太。她穿着一身湖蓝色旗袍,提着小巧的手袋,在人群中从容穿行,偶尔在某幅画前驻足片刻,与相熟的人点头致意。
走到一幅描绘江南水乡的油画前时,一个穿着灰色西装的男人不经意地撞了她一下。
“抱歉,赵太太。”男人低声说道。
“没关系。”赵清沅微微颔首,目光落在画作右下角的签名上。那里用极细的笔触画了一朵小小的梅花。
她不动声色地从手袋里拿出一方绣着兰花的手帕,擦拭着并不存在的污渍。男人已经转身融入人群,她的指尖却多了一张卷成细条的纸。
走到僻静的休息室,赵清沅关上门,将纸条展开。上面用密写药水写着几行字,她借着窗外的光线辨认着:傅家军近期将有一批军火从海上运抵,具体时间地点待查。
她的心沉了沉,将纸条凑到烛火上,看着它化为灰烬。
回到家时,天色已经暗了。赵清沅刚走进客厅,就看到傅承渊坐在沙发上,面前的茶几上放着那个牛皮纸文件袋。
“回来了。”他抬眸看她,目光深邃。
“嗯,画展很精彩。”赵清沅走过去,自然地坐在他身边,“文件李副官送来的?”
“嗯,军部的部署调整。”傅承渊拿起文件袋,起身走向书房,“我去处理一下。”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书房门口,赵清沅端起桌上的茶杯,指尖微微颤抖。军火运输,这正是组织近期急需的情报。
深夜,万籁俱寂。赵清沅躺在床上,听着身边傅承渊均匀的呼吸声。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她悄悄起身,披了件外衣走到书房门口。钥匙是她早就配好的,藏在梳妆台第三层的首饰盒里。轻轻插入锁孔,转动,门轴发出轻微的声响。
书房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的月光勾勒出家具的轮廓。赵清沅打开手电筒,光束小心翼翼地扫过书桌。文件散落一地,显然傅承渊已经处理过了。
她深吸一口气,走到靠墙的保险柜前。这个保险柜的密码,她观察了三年才摸清规律——是他们的结婚纪念日。
指尖在密码盘上轻轻转动,随着咔嗒一声轻响,柜门开了。里面整齐地放着几个文件夹,最上面的一个标着“海运输送计划”。
赵清沅的心跳得飞快,她拿出文件夹,用手电筒照着,飞快地浏览着里面的内容。运输时间是三天后,地点是城东的废弃码头。
她将文件放回原位,关好保险柜,正准备离开,身后忽然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这么晚了,你在这儿做什么?”
赵清沅浑身一僵,缓缓转身,手电筒的光束照在傅承渊脸上,他穿着睡衣,头发有些凌乱,金丝眼镜放在床头柜上,此刻的眼神锐利如刀,没有了平日的淡漠,只剩下彻骨的寒意。
“我……”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堵住一般,“我来看看你睡了没有,想给你端点热水。”
傅承渊一步步走近,高大的身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压迫。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目光仿佛要穿透她所有的伪装。
赵清沅的手心全是冷汗,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露出一个温顺的笑容:“是不是打扰你了?我这就回去。”
她转身想走,手腕却被他猛地抓住。他的力气很大,捏得她生疼。
“清沅,”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她从未听过的疲惫,“你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赵清沅的心彻底沉了下去,她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那双总是带着淡漠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震惊、痛苦,还有一丝她看不懂的挣扎。
“我是你的妻子啊。”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傅承渊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久到赵清沅以为自己快要支撑不住。然后,他慢慢松开了手。
“回去睡吧。”他转过身,背对着她,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赵清沅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那层覆盖在湖面上的薄冰,已经裂开了一道缝隙。
三天后的深夜,城东废弃码头。
赵清沅站在远处的山坡上,看着海面上缓缓驶来的货轮。身边的男人低声说:“组织已经安排好了,等他们卸货时就动手。”
她没有说话,目光落在码头边那些穿着军装的士兵身上。他们是傅承渊的人,是她丈夫一手训练出来的精锐。
忽然,码头方向传来密集的枪声。赵清沅的心猛地揪紧,看着火光在夜空中亮起,映红了半边天。
“成功了!”身边的男人兴奋地低呼。
赵清沅却转身往回走,脚步踉跄。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推开门,就看到傅承渊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身上还穿着沾着硝烟味的军装。
他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份电报,上面的字迹被墨水晕染得模糊不清。
“你回来了。”他抬起头,眼神空洞,没有焦距。
赵清沅站在门口,看着他,忽然说不出话来。
“军火被劫了。”傅承渊拿起那份电报,声音平静得可怕,“三百名士兵,全没了。”
赵清沅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傅承渊看着她,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无尽的悲凉:“是你,对不对?”
她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我知道你是设计师,却不知道你的设计图,画的是我军的布防。”他站起身,一步步走向她,“我知道你喜欢打扫书房,却不知道你扫走的,是我的信任。”
“承渊……”赵清沅想伸手去碰他,却被他避开。
“别叫我的名字。”傅承渊的声音冷得像冰,“赵清沅,你赢了。”
他转身走向书房,再也没有回头。
赵清沅站在原地,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泪水模糊了视线。她知道,从她选择这条路的那天起,就注定了这样的结局。只是她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这么痛。
窗外的月光依旧清冷,照在空旷的客厅里,也照在她破碎的心上。这场以欺骗为名的爱情,终究在烽火中,化为了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