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的无声战线
傅承渊的书房成了临时的军事指挥部。
台灯亮了两天两夜,灯罩上落了层薄薄的灰,映得光线都有些发暗。赵清沅坐在对面的梨花木椅上,棉袍的袖口磨出了毛边,她却浑然不觉,指尖在摊开的军用地图上快速移动,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
“沈知珩的主力集中在松江码头,这里是他的军火库,也是日军物资的中转站。”她的声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却异常清晰,“但他在城郊的废弃工厂藏了个暗仓,存放的都是最新型的迫击炮,我们的情报显示,这批货原定三天后启运。”
傅承渊握着红铅笔的手顿了顿,抬眸看她。台灯的光在她眼下投出淡淡的青影,嘴唇干裂,却依旧挺直着脊背,像黄土坡上那丛顶风冒雪的沙棘。这两天,她几乎没合过眼,喝了整整三壶浓茶,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那是她从警卫员那里拿的,说是“提神”。
他忽然想起三年前,她也是这样坐在这张椅子上,只是那时手里拿的是设计稿,眼里盛着的是假装出来的温顺。如今设计稿换成了军事地图,温顺变成了锋芒,倒让他生出几分恍惚。
“暗仓的布防图,你有吗?”他问,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情绪。
“只有大致方位。”赵清沅从怀里掏出一张草图,边角已经被揉得发皱,“这是我们的人用命换回来的,具体的岗哨分布还不清楚。”
傅承渊接过草图,指尖划过上面歪歪扭扭的线条。墨迹深浅不一,显然是在紧急情况下画成的,有些地方还沾着褐色的印记,像干涸的血迹。他的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傅家军有个营驻扎在松江附近,代号‘猎隼’。”他忽然开口,在地图上圈出一个不起眼的小镇,“他们的指挥官是我军校同学,擅长夜袭。”
赵清沅的眼睛亮了亮:“你的意思是……”
“让你的人配合‘猎隼’行动。”傅承渊的铅笔在地图上敲了敲,“你们提供暗仓的内部结构,他们负责外围突破。三天后的子时动手,那时沈知珩的主力会去参加日军的庆功宴。”
他说得条理清晰,像在部署一场与己无关的战役。赵清沅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忽然觉得有些陌生。那个会在深夜为她留灯,会在她烫坏军装时无奈叹气的傅承渊,和眼前这个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军事指挥官,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庆功宴的消息准确吗?”她压下心头的异样,追问细节。
“我安插在沈府的人传出来的。”傅承渊抬眸,目光与她相撞,“和你当年在我书房做的事,差不多。”
赵清沅的脸微微发烫,像被戳中了心事。她别过头,看着窗外飘落的雪花:“既然你有内应,为什么不自己动手?”
“我需要一个理由。”傅承渊的声音沉了沉,“傅家军不能无缘无故对南方军阀动武,会被扣上挑起内战的帽子。但如果是配合‘友军’清剿汉奸……”
“我们可以公开声明。”赵清沅立刻接话,“就说共产党华北纵队与傅家军联手,打击通日分子。”
傅承渊看着她,忽然笑了。那笑容很淡,却像投入冰湖的石子,在她心里漾开圈圈涟漪:“赵清沅,你倒是比以前更懂这些弯弯绕绕了。”
“在沈知珩身边待久了,学不会也得学会。”她的语气有些自嘲,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地图边缘,“他教我的第一课,就是永远别相信任何人。”
傅承渊的目光落在她手腕上——那里空荡荡的,没有了当年他送的玉镯,只有一道浅浅的疤痕,是她从沈府逃出来时被铁丝网划破的。他忽然想起徐州那次见面,她挽着沈知珩的手臂,脖子上戴着沈知珩送的珍珠项链,笑得像朵温室里的花。
原来那笑容背后,藏着这么多的伤痕。
“沈知珩没对你怎么样吧?”他问,声音有些干涩。
赵清沅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个。她摇摇头:“他只是怀疑我,没来得及动手。”至于沈知珩掐住她脖子的那一幕,她没说。有些狼狈,没必要让他知道。
傅承渊没再追问,只是重新低下头,在地图上标注着什么。书房里又恢复了沉默,只有铅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窗外风雪敲打玻璃的声响。
这两天都是这样。他们从沈知珩的布防聊到日军的动向,从军火库的位置谈到后续的撤退路线,话题永远围绕着军事、情报、战术,像两个为了共同利益暂时结盟的合作者,客气,疏离,带着必要的警惕。
没人提离婚协议上的签字,没人说江南码头的那场军火劫案,更没人提那封被傅承渊压在抽屉最底层的,她没来得及带走的信——那是她准备在离开平津前给他的,里面写着“若有来生,愿不相识”。
第三天清晨,福伯端来早餐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赵清沅趴在桌上睡着了,脸颊贴着地图,手里还攥着半截铅笔;傅承渊坐在对面,军大衣披在她身上,自己则穿着单薄的常服,正借着晨光看一份电报,眼底的红血丝像蛛网一样密。
“司令,您也歇会儿吧。”福伯把小米粥放在桌上,声音放得极轻。
傅承渊摆摆手,目光落在赵清沅脸上。她睡着的时候很安静,没了醒时的锋芒,睫毛长长的,像受惊的蝶翼。他想起三年前她也是这样,会在看设计稿时不小心睡着,头歪在臂弯里,呼吸均匀。那时他总会悄悄走过去,替她披上毯子,再把她没画完的稿子收起来。
只是现在,他不能了。
他们是合作者,是有着共同敌人的“友军”,却再也不是夫妻了。那条鸿沟,是她亲手划下的,也是他默许存在的。
赵清沅醒来时,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身上的军大衣带着淡淡的雪松味,是傅承渊身上独有的味道。她坐起身,看到傅承渊靠在椅背上睡着了,眉头却依旧皱着,像是在梦里还在解军事部署。
桌上的小米粥还温着,旁边放着一碟她爱吃的酱菜——当年在傅府,她总说北平的酱菜太咸,福伯特意让人学着做陕西风味的。
她的心里忽然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又酸酸的。这两天的谈判明明充满了算计与试探,可那些藏在细节里的体贴,却像雪地里的炭火,悄悄焐热了她冰封的心。
赵清沅轻轻站起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毯子,想盖在傅承渊身上。指尖刚触到他的肩膀,他却猛地睁开了眼。
四目相对,空气瞬间凝固。
傅承渊的眼神还有些迷茫,显然没完全醒透,可当看清她的动作时,眼底的睡意迅速褪去,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醒了?”他坐直身体,不动声色地拉开了距离,“粥还温着,快吃吧。”
赵清沅点点头,默默坐下喝粥。酱菜的味道和记忆里一样,咸中带甜,可她却尝不出当年的滋味了。
“计划已经拟定好了。”傅承渊的声音打破了沉默,“我的副官会和你的人对接。三天后子时,准时行动。”
“好。”赵清沅放下筷子,“我今天就回根据地,安排后续的接应。”
傅承渊看着她,没说话。
“那我……”赵清沅站起身,想说“告辞”,却被他打断。
“晚上再走。”他说,“平津的城门入夜后盘查得松些,更安全。”
赵清沅犹豫了一下,终究点了点头。
白天的傅府很安静,赵清沅没出去,就坐在书房里看傅承渊处理公务。他看文件时很专注,偶尔会用笔在旁边批注,字迹凌厉,和他的人一样。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竟让她生出几分岁月静好的错觉。
如果没有战争,没有信仰的分歧,没有沈知珩,他们会不会也能像这样,安静地待在同一个空间里,哪怕只是各做各的事?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赵清沅掐灭了。她是共产党员,他是北洋军阀,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离婚协议,更是两条截然不同的路。那些在书房里悄悄滋生的情愫,不过是风雪里的幻影,见不得光。
傍晚时分,福伯送来一套新衣服——月白色的棉旗袍,外面罩着件藏青斗篷,都是她当年穿过的款式。
“前夫人,司令说您穿这个出去,不容易引人注意。”福伯的语气很恭敬,却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赵清沅握着那件旗袍,指尖触到熟悉的绸缎,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她知道傅承渊的意思,这身装扮比灰布棉袄更像“傅府的人”,城门的卫兵不会为难。
可他偏偏选了她当年最喜欢的月白色。
她走进内室换上旗袍,对着镜子照了照。镜中的女人眉眼依旧,只是眼神里多了些风霜,少了些温顺。脖子上的红痕早就消了,可她总觉得那里还隐隐作痛,提醒着她沈知珩的狠,也提醒着她傅承渊的……复杂。
走出内室时,傅承渊正在门口等她。看到她穿着月白旗袍的样子,他的目光顿了顿,随即移开,声音有些不自然:“走吧,我送你到城门口。”
“不用了,太危险。”赵清沅立刻拒绝,“你的身份……”
“没事。”他打断她,已经披上了大衣,“就当是……送‘友军’一程。”
“友军”两个字,他咬得格外清楚。
马车行驶在雪后的街道上,车轮碾过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车厢里很安静,没人说话。赵清沅看着窗外飞逝的街景,心里乱成一团麻。
她不知道傅承渊为什么要亲自送她,不知道他这两天的体贴是出于旧情,还是纯粹的合作需要,更不知道自己对他,到底是感激,是愧疚,还是……别的什么。
到了城门口,傅承渊勒住马缰:“从这里往前走,第三个巷子左拐,有辆马车在等你。”
“好。”赵清沅点点头,正准备下车,却被他叫住。
“赵清沅。”
她回过头,看到傅承渊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锦盒,递给她:“这个,你拿着。”
打开一看,里面是枚珍珠发卡,是当年她掉在书房的那枚。珍珠的光泽依旧温润,只是边角有些磨损,显然被人经常摩挲。
“这是……”
“沈知珩的人可能还在找你。”傅承渊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拿着它,万一遇到傅家军的人,他们会认这个。”
赵清沅握紧锦盒,指尖微微颤抖:“谢谢你,傅承渊。”
“不是为了你。”他别过头,看着窗外,“是为了我们的合作能顺利进行。”
赵清沅没再说话,推开车门跳了下去。雪已经停了,月亮挂在天上,清辉洒满大地。她回头看了一眼,傅承渊的马车还停在原地,他坐在车里,看不清表情。
“多保重。”她低声说,转身走进了巷口。
没走几步,身后传来傅承渊的声音,很轻,却穿透了夜雾,清晰地落在她耳里:
“赵清沅,活着回来。”
她的脚步顿了顿,却没有回头,只是用力点了点头,加快了脚步。
马车里,傅承渊看着那道纤细的身影消失在巷口,手里还残留着她刚才碰过的温度。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本子,翻开,里面夹着一张照片——是他们成婚那天拍的,她穿着红嫁衣,低着头,脸上带着羞涩的笑,而他站在旁边,面无表情,像个局外人。
他轻轻摩挲着照片上她的脸,低声自语:“清沅,别让我后悔……相信你。”
夜风吹进车厢,带着雪的寒意。傅承渊合上本子,策马转身。马车驶回傅府的方向,留下两道深深的辙,像两道无法交汇的轨迹,延伸向各自的战场。
书房里的谈判结束了,可他们之间的故事,却远未结束。三天后的松江码头,那场注定载入史册的合作,将会把他们的命运再次紧紧缠绕在一起。
而这一次,他们能不能打破猜忌与隔阂,能不能在烽火中找到一条共存之路,谁也不知道。
只有那枚珍珠发卡,在赵清沅的手心,散发着温润的光,像一个无声的承诺,也像一个未知的预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