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前的惊澜
平津的风裹着雪粒子,打在赵清沅脸上生疼。她勒住马缰,看着眼前那扇熟悉的朱漆大门,铜环上的狮子头在暮色里泛着冷光,门楣上“傅府”两个字依旧笔力遒劲,只是在她眼里,比三年前初见时多了层说不清的隔阂。
“站住!干什么的?”门房举着灯笼走出来,昏黄的光打在赵清沅脸上——灰布棉袄沾着一路的尘土,头发剪得像个小子,下巴上还故意抹了块锅底灰,活脱脱一个跑江湖的药贩子。
赵清沅勒紧缰绳,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粗嘎些:“我找傅司令,有要事。”
“傅司令也是你想见就见的?”门房把灯笼往她脸前凑了凑,眼神里满是警惕,“赶紧走,再在这儿磨蹭,别怪我放狗了!”
身后的警卫员刚想上前,被赵清沅悄悄按住。她知道傅府的规矩,门房都是傅承渊亲自挑选的老兵,认死理,更不会把一个来路不明的“药贩子”放在眼里。
“我真有急事,是关于……沈知珩的。”她压低声音,故意把“沈知珩”三个字咬得格外清楚。
门房的脸色果然变了变。沈知珩这三个字,在傅府是禁忌,却也是最能勾起警惕的饵。他上下打量着赵清沅,眉头皱得更紧:“你到底是谁?”
“你不用管我是谁,只消告诉傅司令,有人带了沈知珩与日军交易的实证来见他。”赵清沅挺直脊背,尽管穿着臃肿的棉袄,那份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气度,倒让门房愣了愣。
就在这时,侧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穿着藏青棉袍的老者提着灯走出来,鬓角的白发在风雪里格外显眼。是管家福伯,在傅家待了三十年,看着傅承渊长大,当年也是他亲手把她迎进傅府的。
“怎么回事?吵吵嚷嚷的。”福伯的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目光扫过赵清沅时,先是漫不经心,随即猛地顿住。
灯笼的光恰好落在赵清沅的眼睛上。那双眼,就算蒙了灰,就算刻意压低了眉眼,福伯也绝不会认错——当年她刚嫁进来时,总爱坐在书房窗边看书,阳光落在她眼睫上,就是这样清亮又温顺的模样。
“你……”福伯手里的灯笼晃了晃,油洒出来,在雪地上烫出个小小的黑印,“你是……”
赵清沅的心猛地提了起来。她知道瞒不过福伯,这位老人看着她在傅府住了三年,她绣坏的帕子、熬糊的汤、甚至连她偷偷藏在书房角落的情报底稿,他或许都看在眼里,只是从不说破。
“福伯。”她终究松了口,声音恢复了原本的温润,只是被风雪冻得有些发颤。
这两个字像道惊雷,炸得门房目瞪口呆。福伯手里的灯笼“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火苗在雪地里挣扎了几下,灭了。他往前走了两步,凑近了看,手指抖得厉害,几乎要触到她脸上的灰:“前……前夫人?真的是你?”
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冻住了。门房张大了嘴,半天说不出话来。傅府的人都以为这位前夫人早就死在江南了——去年冬天,沈知珩那边传来消息,说傅承渊的前妻在乱枪中被误伤,尸骨都没找到。傅承渊当时正在军部开会,听到消息时,把手里的钢笔都捏断了,却硬是没说一句话。
“是我。”赵清沅从马上跳下来,动作有些笨拙,棉袍下的枪硌得她腰侧生疼,“我找司令,有要紧事。”
福伯这才回过神,慌忙捡起地上的灯笼,手忙脚乱地拍打上面的雪:“在!司令在书房呢!快,快请进!”他转身呵斥门房,“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去牵马!”
穿过熟悉的回廊,赵清沅的脚步有些发沉。脚下的青石板被扫得干干净净,两侧的腊梅开得正盛,香气混着雪味,和三年前她离开时一模一样。只是廊下的灯笼换了新的,墙角的石榴树比从前粗壮了些,一切都似曾相识,又处处透着物是人非。
福伯引着她往内院走,一路絮絮叨叨:“前夫人,您这一年去哪了?司令……司令他以为您……”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是叹了口气,“您能回来就好,能回来就好。”
赵清沅没接话,心里像压着块冰。她能想象傅承渊听到她“死讯”时的模样,他那样的人,就算心里翻江倒海,面上也只会是一片冰封。就像当年她提出离婚时,他签完字,连头都没抬一下。
走到书房门口,福伯停住脚步,低声道:“司令在里面处理公务,我去通报一声。”
“不用。”赵清沅按住他的手,指尖触到老人冰凉的指节,“我自己进去就好。”
福伯犹豫了一下,终究点了点头,转身退开了。
赵清沅深吸一口气,抬手叩门。指节落在厚重的木门上,发出笃笃的声响,每一声都像敲在她的心上。
里面传来熟悉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进。”
她推门进去,风雪被关在门外,暖意裹着淡淡的雪松味扑面而来。傅承渊坐在书桌后,背对着她,正低头看着地图,军绿色的常服衬得他肩背愈发挺拔,只是发间似乎多了些银丝,在台灯下闪着微光。
“什么事?”他头也没抬,手里的红铅笔在地图上圈点着。
赵清沅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说不出话来。一年未见,他好像瘦了些,脖颈的线条更锋利了,连握笔的姿势都带着种生人勿近的冷硬。
“司令。”她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发紧。
傅承渊的笔猛地顿住。
这个声音,就算隔了一年的风霜,就算藏在粗嘎的伪装下,他也绝不会认错。就像平津的雪,就算化成水,他也能闻出那凛冽的味道。
他缓缓转过身。
台灯的光落在他脸上,赵清沅看清了他的眼睛——里面没有惊讶,没有愤怒,甚至没有她预想中的波澜,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从她剪短的头发,到她身上那件不合身的灰布棉袄,最后定格在她脸上那抹没擦干净的锅底灰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书房里只有座钟滴答作响,窗外的风雪声被隔绝在外,只剩下两人之间无声的对峙。
赵清沅的心跳得飞快,手心全是汗。她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很狼狈,和他记忆里那个穿着月白旗袍的赵清沅判若两人。可她别无选择,这身装扮是她能平安走进傅府的唯一伪装。
傅承渊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久到赵清沅以为他要开口质问,要把她赶出去,甚至要拔枪指着她时,他忽然站起身。
他走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影带着强烈的压迫感,却没有碰她。只是伸出手,指尖悬在她脸颊上方,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落了下来,轻轻擦去她下巴上那块碍眼的锅底灰。
指腹的温度透过薄薄的布料传过来,烫得她皮肤发颤。
“回来了。”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被风雪磨过,“赵清沅。”
这三个字,他叫得很轻,却像重锤敲在赵清沅心上。所有的伪装,所有的防备,在这一刻轰然倒塌。她看着他眼底那片被冰雪覆盖的温柔,看着他发间的银丝,看着他眼底那抹深藏的红血丝,忽然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嗯,我回来了。”她低声说,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哽咽。
窗外的雪还在下,书房的灯亮得像个温暖的茧。一年的分离,三年的伪装,无数次的试探与猜忌,在这一刻似乎都变得不再重要。
只是赵清沅知道,平静只是暂时的。她此行的目的,她肩上的使命,她和他之间那条横跨着信仰与立场的鸿沟,都还横亘在眼前。
她抬起头,迎上傅承渊的目光,深吸一口气,准备说出那句在心里盘桓了无数次的话——
“傅承渊,我来,是想请你和我们合作。”
话音未落,却见傅承渊忽然笑了。那笑容很淡,却像平津初春的第一缕阳光,悄悄融化了眼底的冰。
“我知道。”他说,“福伯说你带了沈知珩的消息来,我就知道,你回来,绝不会只是为了看看我。”
赵清沅怔住了。
他总是这样,好像什么都知道,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傅承渊转身走回书桌,拿起那份摊开的地图,指着江南的位置:“沈知珩的交易地点,我已经查到了。你要是再晚来三天,我就打算亲自去一趟江南了。”
赵清沅看着他的侧脸,忽然明白过来。有些默契,就算隔了一年的时光,就算经历了背叛与分离,也从未真正消失。
她走到书桌旁,看着地图上那些熟悉的标记,忽然觉得,此行或许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将傅府的庭院裹成一片洁白。书房里的灯亮了一夜,没人知道那扇紧闭的门后,曾经针锋相对的两个人说了些什么。只是第二天清晨,福伯去收拾书房时,发现桌上放着两只空茶杯,一只刻着“承”,一只刻着“沅”,杯底还残留着淡淡的茶渍,像极了他们之间,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牵绊。
而这场迟来的重逢,才刚刚拉开序幕。前路纵有千难万险,至少此刻,他们终于站在了同一片屋檐下,面对着同一个敌人。这一次,没有伪装,没有欺骗,只有心照不宣的默契,和黄土坡上那盏,正等着他们带去希望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