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上的回响
陕西的黄土坡刮了整整三天的风,卷着沙砾打在窑洞的窗纸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极了赵晚意在江南沈公馆听惯的雨。她裹紧身上的灰布棉袄,看着油灯下那些年轻的脸庞——他们眼睛里的光比沈知珩书房的水晶灯更亮,也更烫,烫得她心口发紧。
“傅承渊手上有三条同志们的血债,”负责情报工作的老郑猛拍了下桌子,粗瓷碗里的小米粥晃出了边,“晚意同志,你刚从虎穴里出来,是不是被那些军阀的糖衣炮弹迷了眼?”
赵晚意指尖捏着炕沿的木纹,指腹被磨得生疼。这是她回到根据地的第七天,也是第七次在会议上提起与傅承渊合作的事。窑洞外的风还在吼,把老郑的话吹得七零八落,却字字砸在她心上。
“那三次行动,都是沈知珩设的局。”她抬起头,目光扫过在座的每一个人,“傅承渊不仅没有参与,反而在暗中调换过两次情报,救过我们的人。”
她从怀里掏出一个磨得发亮的银质袖扣,是那日从徐州回廊捡到的。袖扣背面刻着极小的“承”字,边缘还留着她当年不小心磕出的缺口。“这是他的东西,也是他传递情报的信物。在江南,若不是他及时出现,我根本走不出沈知珩的包围圈。”
角落里传来低低的议论声。有人说“军阀的话怎么能信”,有人讲“傅家军上个月还在清剿边区”,最年轻的通讯员小李红着脸站起来:“赵姐,可报纸上都说他是……”
“报纸是沈知珩印的,电台是国民党的喉舌。”赵晚意打断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们要认的是事,不是名。傅承渊镇守平津时,日军三次想从渤海湾登陆都被他打了回去;他扣下过国民党的救济粮,转头就分给了北平的灾民。这些事,你们在根据地的报纸上见过吗?”
油灯的火苗跳了跳,映得她脸上的疤痕更清晰——那是从江南逃出来时被流弹擦伤的,像条淡红色的蚯蚓,爬在她曾经光洁的下颌上。没人再说话,窑洞外的风声显得格外响。
老郑吧嗒着旱烟,烟杆在炕沿上磕了磕:“就算他做过这些,可他是北洋军阀,我们是共产党,道不同怎么谋?”
“道不同,可敌人相同。”赵晚意往前挪了挪,凑近油灯,“日军在关外增兵五万,沈知珩在江南偷偷运军火给他们当买办。傅承渊早就看沈知珩不顺眼,更恨日军占了他的地盘。我们和他联手,先除内奸,再抗外敌,有何不可?”
她的目光扫过墙上那张泛黄的地图,手指点在平津的位置:“傅承渊手里有平津的布防图,有日军的兵力部署,甚至知道沈知珩和日军的交易暗号。这些东西,能让我们少牺牲多少同志?”
窑洞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赵晚意看着老郑紧锁的眉头,看着小李攥紧的拳头,忽然站起身,挺直了背脊——这个动作她在傅承渊面前做过无数次,那时是伪装的温顺,此刻却是剖心的坦诚。
“我以我的党龄担保。”她的声音在黄土窑洞里回荡,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傅承渊不是敌人。如果你们信我,我去请他来。他若不来,我任凭组织处置;他若有异心,我第一个毙了他。”
最后那句话她说得极轻,却像块石头砸在每个人心上。老郑盯着她看了许久,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得他脸上的皱纹忽明忽暗。终于,他把烟杆往腰里一别:“让她去。”
所有人都看向他,连风都仿佛停了。
“给她一个月准备。”老郑的声音带着黄土的沙哑,“带上三个警卫员,装备配最好的。若是一个月后没消息……”他顿了顿,没再说下去。
赵晚意深深鞠了一躬,弯腰时,眼角的余光瞥见自己映在油灯里的影子——灰头土脸,穿着臃肿的棉袄,和当年那个在傅家公馆穿月白旗袍的赵清沅判若两人。她忽然想起离开平津那天,傅承渊签离婚协议时的侧脸,也是这样,藏着化不开的冷。
算起来,从徐州那次短暂的照面,到如今在这黄土窑洞里拍着胸脯担保,竟已快一年了。
这一年里,她从江南的金丝笼逃到陕西的黄土坡,从赵晚意做回真正的赵清沅,可有些记忆总像陕北的沙,一吹就漫上来——傅承渊书房的灯总亮到后半夜,他看地图时会无意识地轻敲桌面,他喝咖啡要放三块方糖,还有他攥着她手腕说“沈知珩的心机比你想的深”时,眼底那抹说不清的复杂。
她知道同志们为什么犹豫。傅承渊的手上沾过血,他的名字在红色通缉令上挂了三年,他代表着他们一直要推翻的旧势力。可赵清沅比谁都清楚,那个在深夜会给流浪猫留食物,会把受伤的士兵背回医院的男人,心里藏着的不止是杀伐决断。
一个月后,赵清沅出发了。她剪短了头发,换上一身灰布男装,脸上抹了锅底灰,看起来像个在陕北赶车的小伙计。临行前,老郑塞给她一把勃朗宁:“防身用,也防……万一。”
她接过枪,揣在怀里,沉甸甸的,像揣着所有人的信任,也像揣着自己那颗七上八下的心。
马车碾过黄土路,留下两道深深的辙。赵清沅掀开车帘往后看,陕西的山越来越远,终于缩成一道模糊的线。她不知道此去平津会是什么结果,不知道傅承渊会不会见她,更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把他带回来。
她只知道,这条路必须走。为了那些在江南牺牲的同志,为了陕北窑洞里那些亮闪闪的眼睛,也为了……心底那点连自己都不敢承认的,对傅承渊的牵挂。
车过黄河时,她站在渡口看了很久。浑浊的河水卷着泥沙向东流,像极了她和傅承渊这两年的纠葛,缠缠绕绕,分不清谁是谁非。她想起成婚那天,傅承渊掀开她的盖头,眼神里没有喜气,只有一种公事公办的平静。他说:“赵小姐,进了傅家的门,守好本分,我保你一世安稳。”
那时她只当是军阀的施舍,如今才明白,那句话或许已是他能给的,最温柔的承诺。
一路向北,天气越来越冷。过了石家庄,路上开始能看到傅家军的岗哨。赵清沅把通关文牒递过去,上面写着她的化名“赵二柱”,事由是“往北平送药材”。哨兵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马车里的药箱,挥挥手放行了。
她松了口气,指尖却冰凉。离平津越近,心跳得越厉害,像揣了只兔子。她开始想,傅承渊现在在做什么?还在为沈知珩的事烦心吗?他书房的灯,是不是还亮到后半夜?
又走了三天,终于看到平津的城墙了。灰色的砖在夕阳下泛着冷光,城门口的哨兵穿着傅家军的军装,站姿笔挺,和她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赵清沅勒住马缰,看着那座熟悉的城。一年了,她终于回来了,却不是以傅家少奶奶的身份,而是以一个说客,一个带着使命的共产党员。
她不知道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不知道傅承渊见了她这副模样,会不会认出来。更不知道,当她说出“请你和共产党合作”这句话时,他会是怎样的表情。
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露出那张沾着灰却依旧清亮的眼睛。赵清沅深吸一口气,催马向城门走去。马靴踩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像在敲打着时光的门。
城墙上的旗子猎猎作响,阳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铺到城门里,铺向那座她曾生活了三年的傅家公馆,铺向那个她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面前。
这场跨越了一年时光,跨越了信仰鸿沟的重逢,终于要开始了。而它的结局,是化干戈为玉帛,还是让彼此再次陷入更深的泥沼,谁也不知道。
赵清沅握紧了怀里的枪,也握紧了那份孤注一掷的勇气。无论如何,她都要试一试。为了理想,为了同志,也为了……黄土坡上那盏等着她带回好消息的油灯,和记忆里那盏总为她留着的,傅承渊书房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