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潮
沈公馆的桂花开始落了,细碎的金粉铺在青石板上,踩上去软绵绵的,像一层化不开的甜。赵晚意坐在窗边绣着沈知珩的荷包,银针穿引着绛色丝线,在素白缎面上勾勒出栩栩如生的猛虎图案。
沈知珩从背后环住她的腰,下巴搁在她发顶,鼻尖蹭着她耳后的碎发:“还是晚意的手艺好,比那些绣坊的匠工强多了。”
赵晚意放下绣绷,转身替他理了理领带:“司令喜欢就好。”她的指尖掠过他领角时,目光飞快地扫过他胸前口袋露出的半截纸条,上面隐约可见“军火”“三号仓库”的字样。
沈知珩捉住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吻了吻:“下午要去城西军营,你要不要一起?”
赵晚意微怔,随即笑道:“军营里都是男人,我去了反倒碍事。还是在家等你回来。”
沈知珩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带着探究,让她心头莫名一跳。他最近总是这样,说话时会突然停顿,看她的目光也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审视,像是在确认什么。
“也好。”他松开手,转身拿起军帽,“晚上有应酬,不用等我。”
听着汽车引擎声渐渐远去,赵晚意脸上的笑容慢慢淡了。她走到书桌前,从砚台底下摸出一张薄薄的油纸,上面用密写药水记着方才瞥见的信息。指尖划过“三号仓库”四个字,她想起前几日在沈知珩书房看到的地图,城西军营附近确实标着一个不起眼的仓库符号。
正准备将油纸藏进《花间集》的夹层,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赵晚意手忙脚乱地合上书本,转身时,沈知珩的副官已经站在门口。
“太太,司令让我回来取份文件。”副官的目光在书桌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那本《花间集》上。
“在书房哪个抽屉?”赵晚意压下心头的慌乱,声音依旧温和。
“司令说在书桌最下层。”副官说着,径直走向书桌,弯腰拉开抽屉。
赵晚意的手心沁出冷汗,眼睁睁看着他翻找文件,目光几次扫过那本放在显眼处的诗集。好在副官很快找到文件,行礼后便匆匆离开了。
关上门的刹那,她靠在门板上轻轻喘息。刚才那一瞬间,副官的眼神分明带着怀疑,像是早就得到了什么指令。
沈知珩开始怀疑她了。
这个念头像根细针,扎得她后颈发麻。她想起近日常有的异常:沈知珩不再让她碰书房的文件,晚上回来时总带着一身陌生的香水味,甚至有次她借口替他整理军装,发现他衬衫第二颗纽扣被动过手脚——那是她惯常用来传递情报的地方。
夜里,赵晚意躺在床上,听着身侧沈知珩均匀的呼吸声,却毫无睡意。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这个男人,比傅承渊更难捉摸。傅承渊的狠厉摆在明面上,像北地的寒风,凛冽却直白;而沈知珩的城府藏在笑里,像江南的梅雨,缠绵却蚀骨。
她想起徐州会谈上傅承渊那句“沈知珩的心机比你想的深”,当时只当是挑拨,如今想来,竟带着几分一语成谶的寒意。
几天后的傍晚,赵晚意借口去给沈知珩送亲手做的点心,驱车去了城西军营。哨兵显然认识她的车,恭敬地放行。穿过训练场时,她看到士兵们正在搬运木箱,箱子上印着外文标识,与她之前记录的军火供应商名字一致。
“太太来了。”一个管事模样的人迎上来,脸上堆着笑,“司令在仓库那边验查新到的装备。”
赵晚意提着食盒,跟着他往仓库走。越靠近那座灰色建筑,心里的不安越重。空气中弥漫着机油和木头的味道,与她想象中的军火库气息截然不同。
仓库大门敞开着,沈知珩背对着她站在里面,正和一个穿着西装的外国人说着什么。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脸上没有平日的笑意,眼神冷得像淬了冰。
“你怎么来了?”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做了你爱吃的杏仁酥。”赵晚意扬起笑容,将食盒递过去,目光却飞快地扫过仓库内部——里面堆着的全是些旧枪械和空木箱,哪里有什么新装备。
“有心了。”沈知珩接过食盒,却没有打开,反而对身边的外国人说了句什么。那人点点头,意味深长地看了赵晚意一眼,转身离开了。
仓库里只剩下他们两人,空气安静得可怕。
“晚意,”沈知珩忽然开口,声音很轻,“你知道我最讨厌什么吗?”
赵晚意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面上却依旧温顺:“司令讨厌背叛?”
“不。”沈知珩走近一步,抬手抚上她的脸颊,指腹冰凉,“我最讨厌别人把我当傻子。”
他的指尖滑到她的下巴,微微用力:“你以为那些密信,那些被换掉的纽扣,那些你以为天衣无缝的小动作,我都不知道?”
赵晚意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嘴唇颤抖着,却说不出一个字。
“你去徐州会谈时,看傅承渊的眼神,就像看丢了的魂。”沈知珩笑了,那笑容里带着残忍的玩味,“你以为改了名字,换了身份,就能瞒天过海?”
他猛地甩开她的下巴,后退一步,从口袋里掏出一叠照片,狠狠摔在地上。
照片上是她与联络人接头的画面——在画展的休息室,在咖啡馆的角落,甚至有一张是她深夜从沈公馆后墙翻出去的侧影。
“这些,够不够送你去见阎王?”沈知珩的声音冷得像冰,“说,你到底是谁的人?傅承渊派你来的?还是……”
他顿了顿,目光骤然变得锐利:“你是共党?”
赵晚意浑身一颤,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知道自己不能承认,一旦承认,不仅任务功亏一篑,还会牵连更多同志。
“我不是。”她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声音带着刻意压制的颤抖,“知珩,你听我解释,这些都是误会……”
“误会?”沈知珩弯腰捡起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她正将一卷纸塞给联络人,“这个也是误会?”
他忽然逼近一步,掐住她的脖子,力道越来越大:“我给过你机会的,晚意。我以为你只是贪慕虚荣,想在我这里讨些好处,只要你安分守己,我可以当作什么都没看见。可你为什么非要逼我?”
窒息感越来越强烈,赵晚意的眼前开始发黑。她能感觉到沈知珩眼底翻涌的怒火,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惜?
就在她以为自己快要窒息时,脖子上的力道忽然松了。沈知珩猛地推开她,她踉跄着后退几步,撞在堆着的木箱上,疼得闷哼一声。
“滚。”他背对着她,声音沙哑,“在我改变主意之前,滚出沈公馆。”
赵晚意捂着脖子,剧烈地咳嗽着,眼泪不受控制地掉下来。她看着沈知珩的背影,那个刚才还对她狠下杀手的男人,此刻肩膀竟在微微颤抖。
他为什么放她走?
这个问题像根刺,扎在她混乱的思绪里。沈知珩不是心慈手软的人,他手里沾过的血,比沈公馆的桂花还要多。他既然已经掌握了证据,为什么不直接把她交出去?是因为还念着几分情分,还是……另有所图?
不敢再多想,赵晚意扶着墙,踉跄着走出仓库。暮色已经降临,军营的路灯亮了起来,昏黄的光晕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显得格外孤单。
她没有回沈公馆,而是凭着记忆,往联络点的方向走。夜风很冷,吹得她瑟瑟发抖,脖子上的红痕火辣辣地疼,提醒着她刚才有多危险。
路过一条僻静的巷口时,身后忽然传来汽车引擎的声音。赵晚意警觉地回头,看到一辆黑色轿车停在巷口,车窗缓缓降下,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傅承渊坐在后座,穿着深色大衣,眉眼在夜色里看不真切。
“上车。”他的声音隔着车窗传来,依旧是那副冷硬的调子。
赵晚意愣住了,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傅司令这是做什么?来看我笑话?”
“沈知珩的人已经在后面了。”傅承渊的目光扫过她脖子上的红痕,眸色沉了沉,“你想被他抓回去,还是想活?”
话音刚落,巷口深处传来杂乱的脚步声。赵晚意咬了咬牙,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轿车平稳地驶离巷口,赵晚意看着窗外飞逝的街景,心里乱成一团麻。她转头看向傅承渊,他正看着前方,侧脸的线条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柔和了些。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轻声问。
傅承渊没有看她:“沈知珩不会真的放你走,他只是想引你的同党出来。”
赵晚意的心猛地一沉。
“你那些所谓的联络点,早就被他监控了。”傅承渊继续说道,声音平淡,“包括你藏密信的《花间集》,你以为天衣无缝,其实他早就看过了。”
赵晚意的手指蜷缩起来,指甲掐进掌心。原来沈知珩放她走,根本不是心慈手软,而是想一网打尽。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她看着傅承渊,眼底满是疑惑,“我们不是敌人吗?”
傅承渊终于转头看她,目光深邃如海:“在平津时,你替我熨坏的那件军装,我还留着。”
赵晚意怔住了。那件被她烫出小洞的军装,她以为早就被他扔了。
“有些债,总要还。”傅承渊移开目光,重新看向窗外,“到了地方,你自己走。以后别再回江南,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轿车在城外一座废弃的码头停下,傅承渊递给她一个信封:“里面有钱和身份证明,足够你离开。”
赵晚意接过信封,指尖触到他的手,冰凉的温度让她心头一颤。她看着傅承渊,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一句:“为什么?”
傅承渊没有回答,只是示意司机开门。
赵晚意推开车门,走了下去。晚风带着海水的咸腥味,吹得她头发乱飞。她回头看向那辆黑色轿车,车窗已经升起,看不清里面的人。
直到轿车的尾灯消失在夜色里,她才拆开信封。里面除了钱和身份证明,还有一张纸条,上面是傅承渊凌厉的字迹:
“沈知珩与日军勾结,军火交易实为输送情报,小心。”
赵晚意握紧纸条,指甲几乎要将纸戳破。原来如此,原来沈知珩的真正目的,比她想象的更危险。
海面上的雾气越来越浓,遮住了天上的月亮。赵晚意站在码头,看着茫茫夜色,忽然明白过来。傅承渊从来都不是她的敌人,他只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做着他认为该做的事。就像她,也从未真正恨过他。
那些藏在欺骗与伪装之下的情愫,那些在烽火中悄然滋生的牵绊,终究没有被岁月磨灭。
她将纸条撕碎,扔进海里,转身走向码头深处。前路依旧凶险,任务还未完成,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停下。
只是在转身的刹那,她仿佛又闻到了平津的雪味,看到了傅承渊书房那盏孤灯,心头泛起一阵绵长的暖意。
或许有一天,硝烟散尽,他们能在某个没有欺骗、没有伪装的地方,真正地再见一面。
而此刻,黑色轿车里,傅承渊看着码头的方向,直到那道纤细的身影消失在雾气里,才缓缓收回目光。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珍珠发卡,摩挲着上面温润的光泽,久久没有说话。
司机小心翼翼地问:“司令,我们回北平吗?”
傅承渊沉默了片刻,声音低沉:“不,去查沈知珩和日军的交易记录。”
有些债,要还。有些事,要做。有些牵挂,要护。
江南的夜,依旧深沉,而暗潮之下,还有更多的故事,正在悄然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