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影新名
江南的梅雨季总带着缠绵的湿意,沈公馆后花园的芭蕉叶上滚着水珠,倒映着亭子里两道依偎的身影。沈知珩把玩着指间的白玉扳指,目光落在身边女子的侧脸上,语气里是藏不住的得意:“这次徐州会谈,傅承渊那只老狐狸定会出席,到时候带你去见见世面。”
赵晚意抬手替他斟了杯雨前龙井,指尖的蔻丹红得恰到好处,映着青瓷杯壁愈发显得温婉。“有司令在,我什么都不怕。”她的声音比江南的春水还要软,尾音微微上扬,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依赖。
沈知珩握住她的手,指腹摩挲着她腕间那只他寻来的翡翠镯子:“还是晚意贴心。”
赵晚意垂眸浅笑,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赵晚意,这是她来到江南后用的名字。自离开平津那日起,赵清沅就死了,活下来的只有为了任务潜伏在沈知珩身边的赵晚意。
她早已习惯在沈知珩面前扮演温顺解语花的角色,就像当年在傅承渊身边扮演不问世事的设计师太太。只是午夜梦回时,偶尔会想起傅承渊书房里那盏孤灯,想起他解不开军事地图时烦躁的侧脸,心口仍会泛起细密的疼。
徐州会谈设在城中最大的酒楼,赵晚意跟着沈知珩走进大堂时,脚步微顿。满堂宾客里,那个坐在东侧主位旁的身影太过扎眼——傅承渊穿着深灰军装,肩章上的金星在灯影里泛着冷光,侧脸的线条比记忆里更锋利,像是被北地的寒风刻过。
他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抬眼望过来。四目相对的瞬间,赵晚意感觉血液都凝住了。傅承渊的眼神像淬了冰的刀,从她挽着沈知珩的手臂扫过,落在她旗袍领口那枚珍珠别针上,最后定格在她脸上。
那目光里没有惊讶,只有一种近乎审视的冷寂,仿佛在辨认一件失而复得却已蒙尘的旧物。
“这位是沈司令的夫人吧?”旁边有人笑着打圆场,“沈司令好福气,夫人瞧着比江南的春水还要柔。”
沈知珩得意地揽紧她的腰:“内子晚意。”
周围立刻响起此起彼伏的问候:“赵太太好。”
赵晚意扬起标准的温婉笑容,微微颔首,目光却不敢再看傅承渊那边。她能感觉到那道视线始终落在自己身上,像针一样扎在背上。
落座时,她的席位恰好在傅承渊对面。隔着满桌珍馐,她能看见他端杯的手指骨节分明,看见他听人谈话时微微蹙起的眉峰,甚至能闻到他身上飘来的、混着雪松与硝烟的熟悉气息。
“傅司令近年在北方的手段,真是让在下佩服。”沈知珩举杯向傅承渊示意,语气里带着几分试探,“听说上个月端了北平的共党据点?”
傅承渊的目光终于从赵晚意脸上移开,落在沈知珩身上,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沈司令在江南的地盘,不也清净得很?”
赵晚意握着茶杯的手指猛地收紧,杯壁的凉意沁进皮肤。她知道傅承渊说的是反话——沈知珩明面上清剿共党,暗地里却靠着走私军火与各方势力勾结,其中不乏她需要搜集的机密。
席间的谈话渐渐转向军政,赵晚意安静地坐在沈知珩身边,偶尔替他布菜,偶尔插一两句无关痛痒的应酬话。耳朵却像绷紧的弦,捕捉着沈知珩与其他将领的每一句交谈。当听到“下月初三,松江码头”几个字时,她端起茶杯的动作顿了半秒,随即若无其事地抿了口茶。
那是军火交易的时间和地点。
“晚意怎么了?”沈知珩察觉到她的失神,低声问道,指尖在她手背轻轻拍了拍。
“没什么,”她抬眸笑得温婉,“就是觉得这里的蟹粉小笼很像家里张妈的手艺。”
沈知珩朗声笑起来:“喜欢的话让厨房天天做。”
她笑着应好,眼角的余光却瞥见傅承渊正看着他们。他端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杯沿的水珠顺着手指滑落,滴在军装上洇出一小片深色,他却浑然不觉。
散席时沈知珩被几位将领缠住,赵晚意借口去洗手间,沿着回廊慢慢走。廊外的石榴花开得正艳,红得像一团团火,让她想起平津傅家院里的那棵石榴树,每年秋天都会结满红灯笼似的果子,傅承渊总爱摘一颗放在她的设计图纸上。
身后传来沉稳的脚步声,她猛地回头,傅承渊正站在廊柱旁,军靴踩在青石板上悄无声息。
“赵太太。”他开口,声音比北地的寒风还要冷,“别来无恙?”
赵晚意握紧手袋里的丝帕,指尖攥出褶皱:“傅司令认错人了。”
傅承渊缓步走近,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将她笼罩。他低头看着她,目光像探照灯般扫过她的脸:“是吗?可赵太太这双眼睛,这说话的语调,倒像极了我一位故人。”
“世间相似之人多了去了。”赵晚意强迫自己迎上他的目光,“傅司令若是没事,我该回去了。”
她转身要走,手腕却被他攥住。他的力道很大,指腹碾过她腕间的翡翠镯子,带着灼人的温度。
“她叫赵清沅。”傅承渊的声音压得很低,像从齿缝里挤出来的,“你认识吗?”
赵晚意的心脏骤然缩紧,疼得几乎喘不过气。她猛地抽回手,镯子撞在廊柱上发出清脆的响:“傅司令说笑了,我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傅承渊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忽然低低地笑了,笑声里带着说不出的悲凉:“也是,她那样心狠的人,怎会记得平津的雪,记得书房那盏等她的灯。”
赵晚意的眼泪差点掉下来,她别过脸看向廊外:“傅司令请自重,我是沈司令的太太。”
“沈太太。”傅承渊重复着这三个字,像是在品尝什么苦涩的药,“你这伪装的功夫,倒是比从前精进了。”
他转身要走,赵晚意却鬼使神差地叫住他:“傅承渊,你到底想怎样?”
他回头看她,目光深沉如海:“我不想怎样。只是提醒沈太太,沈知珩的心机比你想的深,你脚下的路,比在平津时险得多。”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回廊深处。
赵晚意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手心全是冷汗。他知道了,他一定知道她是谁,知道她在做什么。可他为什么没有揭穿她?那句提醒又是什么意思?
廊外的风吹进来,卷起她旗袍的下摆。她抬手按了按发颤的眉心,忽然明白过来——傅承渊什么都知道,从她离开平津的那天起,或许更早,从她深夜进他书房的那一刻起,他就什么都知道了。
他只是一直没说。
就像此刻,他明明可以拆穿她的身份,让她死无葬身之地,却选择转身离开,甚至留下一句隐晦的提醒。
赵晚意深吸一口气,将翻涌的情绪压下去。不管傅承渊的用意是什么,她都不能停下。她整理了一下旗袍领口,转身往大堂走,脸上重新挂上温顺的笑容,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重逢从未发生。
只是经过回廊拐角时,她的目光落在地上——那里有一枚银色的袖扣,是傅承渊常戴的款式,想来是刚才攥她手腕时不小心掉落的。
她弯腰拾起,袖扣的金属面冰凉,映出她眼底复杂的光。她将袖扣塞进手袋深处,快步走向沈知珩的方向。
前路纵有千难万险,她都必须走下去。只是心底那道名为傅承渊的影子,却像江南的梅雨季,缠缠绵绵,挥之不去,让她在每一个伪装的缝隙里,都能尝到一丝甜涩交织的疼。
而此刻的傅承渊正站在酒楼二楼的窗前,看着赵晚意挽着沈知珩的手臂走出大门。他摸了摸空荡荡的袖口,那里本该别着一枚银质袖扣——那是当年赵清沅亲手给他别上的,说这样显得“文气些”。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盒子,里面放着一枚珍珠发卡,是当年她掉在书房的。北地的风雪吹了一年,珍珠的光泽依旧温润,像她当年看着他时,眼里的光。
傅承渊将盒子握紧,指节泛白。他知道她在沈知珩身边有多危险,知道沈知珩比他更难糊弄,可他不能拆穿她。有些债,总要还的。当年他没能护住平津的百姓,如今,总要护住她这条布满荆棘的路。
窗外的雨又开始下了,淅淅沥沥,像是在为这场迟来的重逢,奏响一曲无声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