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风卷着桂花香，钻进玻璃窗时，周诗雨正踮脚往最高层书架上摆引导牌。鹅黄色的志愿者马甲被午后阳光晒得暖烘烘的，她抬手拢了拢滑落的碎发。第三排靠窗的位置空着，正好能看见楼下银杏道，等会儿偷懒摸鱼的绝佳地点。
“A大的同学，麻烦过来一下。”
清冷的女声从身后传来，像冰棱敲在玻璃上，脆得让人心里一紧。周诗雨转过身，指尖还捏着没贴稳的指引贴纸，视线先落在对方捏着日程表的手上——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净利落，袖口挽到小臂，露出一小片冷白的皮肤。
再抬头时，她差点忘了该说什么。
女人穿了件熨帖的白衬衫，领口系着细巧的黑色领结，鼻梁上架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睛是浅褐色的，像蒙着层薄雾的湖面，没什么温度。她比周诗雨高出小半个头，站在书架的阴影里，周身像裹着层透明的屏障，把周围嘈杂的脚步声都隔远了些。
“您是？”周诗雨立刻切换成标准的志愿者笑容，声音甜得发腻
“是来参加学术周讲座的老师吗？需要引导到报告厅吗？”
“王奕，B大物理系。”女人的声音没什么起伏，目光扫过她胸前的志愿者证
“日程表上写着三楼有量子物理史的展柜，我找不到。”
周诗雨心里“哦”了一声。原来是B大那个物理学教授，还是最年轻的研究生导师，前两天开会时学生会主席特意提过，说这位王老师出了名的冷淡，学术周邀请她来做讲座费了好大功夫。
她低头看了眼王奕手里的日程表，纸质边缘被整齐地折了个角，上面用钢笔标着几处重点，字迹和人一样，瘦硬清挺。
“这边请吧，王老师。”
周诗雨往侧前方走了两步，刻意放慢脚步等她跟上，眼角的余光却没闲着——王奕走路时脊背挺得笔直，步伐均匀，白衬衫的后领贴在颈窝处，勾勒出利落的线条，连带着拎包的姿势都透着股一丝不苟的刻板。
三楼的展柜藏在阅览区尽头，要穿过两排书架。午后的阳光透过高窗斜切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格子状的光斑，空气中飘着旧书和消毒水混合的味道。周诗雨正想开口介绍展柜的布置，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是另一个志愿者抱着摞书跑过，胳膊肘不小心撞到了她的手肘。
“啊——”
周诗雨手里的纸杯没拿稳，深褐色的咖啡液呈抛物线泼出去，大半都溅在了王奕浅色的西裤裤腿上，剩下的几滴落在了她臂弯里夹着的资料册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污渍。
时间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
抱着书的志愿者吓得脸都白了，结结巴巴地道歉：
“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周诗雨的反应比谁都快。她立刻蹲下身，从口袋里摸出纸巾，仰头时眼睛里已经蒙了层水汽，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慌乱和委屈：
“王老师，对不起！都怪我没拿稳……您的资料没事吧？裤子要不要去洗手间处理一下？”
她的睫毛很长，垂下来时在眼睑处投下一小片阴影，看起来又乖又无辜，活脱脱一个闯了祸的小学生。
王奕低头看着裤腿上那片碍眼的咖啡渍，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她没看周诗雨，而是先抽出被弄脏的资料册，指尖捻起纸页边缘，确认污渍没浸到打印的公式部分，才抬眼看向蹲在地上的人。
女孩还维持着递纸巾的姿势，阳光落在她毛茸茸的发顶上，侧脸的线条柔和得像块棉花糖。可不知道为什么，王奕总觉得那副泫然欲泣的表情有点……违和？
就像猫爪子前一秒刚打翻了牛奶，后一秒就对着你眨眼睛。
“不用。”王奕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她接过纸巾，动作利落地擦拭着裤腿
“资料没湿。”
她擦得很用力，白色的纸巾很快染上褐色，却没怎么减轻污渍的痕迹。周诗雨看着她骨节用力时微微泛白的手指，突然发现这人的拇指指甲盖上有个很小的月牙形缺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硌过。
“真的很抱歉，王老师。”
周诗雨又强调了一遍，慢慢站起身，顺手把地上的空纸杯捡起来扔进旁边的垃圾桶
“要不我赔您一条裤子吧？或者您告诉我干洗店地址，我来付账单？”
“不必。”王奕把擦过的纸巾丢进垃圾桶，重新夹好资料册
“展柜在哪？”
话题转得猝不及防，周诗雨愣了一下，赶紧指向前方：
“就在前面那个拐角，我带您过去。”
她这次没敢再走神，规规矩矩地走在前面带路，耳朵却悄悄竖着听身后的脚步声。王奕的步伐还是很稳，只是偶尔会停顿半秒，大概是裤腿上的湿意不太舒服。
量子物理史的展柜做得很精致，玻璃罩里摆着旧版的物理教材、泛黄的实验手稿，还有台小型的老式光谱仪。王奕站在展柜前，镜片后的目光终于有了点波动，她伸手虚虚地碰了碰玻璃，指尖停在那本1987年版的《量子力学原理》上。
“这本是我们系老教授捐的，”周诗雨见她感兴趣，忍不住多嘴
“听说当年还是外文影印版，特别稀有。”
王奕没回头：“嗯。”
一个单音节，听不出情绪。周诗雨撇撇嘴，这人看着冷冰冰的，对旧书倒是挺上心。她眼珠一转，故意往展柜另一侧挪了挪，肩膀“不小心”碰到了王奕的胳膊。
“啊，不好意思。”她立刻道歉，抬头时正好对上王奕看过来的目光。
很近，近到能看清她睫毛在镜片上投下的细影，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像雪后松林的味道。周诗雨的心跳莫名快了半拍，却还是维持着乖巧的笑容。
王奕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两秒，然后移开，继续看展柜里的东西，语气平淡
“你是A大中文系的？”
“嗯！”周诗雨点头，声音更甜了
“我叫周诗雨，大四啦。王老师您是来做下午的讲座吗？主题是量子纠缠对不对？我早就想听听了，就是怕听不懂……”
她刻意说得有点苦恼，尾音拖着点撒娇的意味，以前用这招对付系里的老教授，百试百灵。
但王奕只是“嗯”了一声，没接话，也没看她。
周诗雨有点挫败，又有点觉得好笑，这人还真的是……
就在这时，王奕的手机响了，是很单调的系统铃声。她看了眼屏幕，转身走到窗边接电话，背对着周诗雨，声音压得很低，只能听见零星几个词：
“……实验数据……三点前……我知道了。”
挂了电话，她回头看向周诗雨：
“谢谢引导，我还有事，先走了。”
“啊，好。”周诗雨点点头，看着她转身往楼梯口走的背影，西裤上那片咖啡渍在阳光下格外显眼。
王奕走得很快，周诗雨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脸上的乖巧笑容慢慢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现新玩具的兴奋——她刚才看得很清楚，王奕在转身时，目光飞快地扫过她的志愿者证，把“周诗雨”三个字看得很认真。
而且，她刚才假装道歉时，分明看见王奕紧绷的下颌线动了一下……
“喂，周诗雨，发什么呆呢？”
刚才撞了她的志愿者跑过来，手里拿着瓶新的冰咖啡，
“给你赔罪的，刚才真对不起啊。”
周诗雨接过咖啡，指尖触到冰凉的瓶身，笑了笑：
“没事，又不是你的错。”
她拧开瓶盖喝了一口，目光再次投向楼梯口，B大的王老师……挺有意思的。
而此时的楼梯间里，王奕正快步往下走。她抬手推了推眼镜，试图忽略裤腿上黏腻的触感，脑海里却反复闪过刚才那个女孩的脸——笑起来时眼睛像弯月，道歉时睫毛湿漉漉的，可转身捡纸杯时，嘴角那点没藏住的笑意，却像根细针，轻轻刺了她一下。
有点……不对劲。
她走到图书馆门口，午后的阳光有点晃眼，她下意识地眯了眯眼，手里的资料册被捏得更紧了些。册页边缘还残留着咖啡淡淡的焦香，和她身上惯有的雪松味混在一起，形成一种奇怪的气息。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系里发来的讲座流程确认信息。王奕低头回复“收到”，指尖在屏幕上停留时，忽然想起那个女孩的名字。
周诗雨……像首读起来很软的诗。
她皱了皱眉，把手机塞回口袋，加快脚步走向停车场。她不知道的是，图书馆三楼的窗边，周诗雨正举着冰咖啡，看着她的车汇入马路车流，眼睛亮得像藏了星星。
“王老师，”她对着空气轻轻歪了歪头，
“我们很快会再见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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