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京城,寒意未褪,细雨如丝,将青石板路浸润得湿滑发亮。城东义庄,更是笼罩在一片阴冷潮湿之中。空气里弥漫着劣质香烛、陈旧木料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死亡的沉寂气味。
苏棠裹紧了身上半旧的靛蓝布袄,熟练地将最后一针穿过面前老者的寿衣领口。她的动作麻利又带着一种奇异的专注,仿佛手中缝制的不是给亡者的寿衣,而是一件普通的衣裳。她年纪不大,约莫十七八岁,眉眼清秀,只是脸色因常年待在义庄而显得有些苍白。若非一身粗布衣衫,单看那专注沉静的侧影,倒有几分官家小姐的韵致。可惜,她只是义庄老仵作陈伯的义女。
“陈伯,西街张屠户送来的这位,指甲缝里有点东西。”苏棠放下针线,走到旁边另一具盖着白布的尸体旁,指着死者微微蜷曲的手指。
陈伯正佝偻着腰,在一口薄皮棺材旁敲打着什么,闻言抬起头,浑浊的老眼看向苏棠:“哦?棠丫头,你眼尖,瞧瞧是什么?”
苏棠没说话,只是凑近了些,小巧的鼻翼微微翕动了几下。她天生嗅觉异常灵敏,能分辨出许多常人难以察觉的气味。此刻,一股极其微弱、带着泥土腥甜气息的花香钻入鼻腔。
“像是…紫云英的花粉?”她不太确定地低语,用小镊子小心翼翼地夹出死者指甲缝里那点几乎看不见的暗紫色粉末。紫云英在京郊并不少见,常生于水边或田野,但这花粉出现在一个漕工粗糙的指甲缝里,还是在初春这个紫云英刚冒头的季节,就显得有些蹊跷了。
“漕工…紫云英…”陈伯皱起眉,若有所思,“昨个儿送来的几个,也是漕帮的,说是运粮时突发急症没了。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三拨了…怪,真怪。”
正说着,义庄破旧的木门被“哐当”一声撞开,几个满身泥泞、神情悲戚又惶恐的汉子抬着一副担架冲了进来,担架上的人面色青紫,口鼻有白沫溢出,已然没了气息。
“陈伯!苏姑娘!快,快看看李老四!船刚靠岸,人就不行了!跟…跟前头几个一样!”为首的汉子声音嘶哑,带着哭腔。
苏棠和陈伯立刻上前查看。死者症状与前几例如出一辙:面色青紫,口吐白沫,四肢痉挛状。苏棠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死者全身,最终落在他的衣襟下摆和鞋帮上。那里沾着不少灰白色的粉末,混杂着泥土。
她再次凑近,深深吸了一口气。除了汗臭、河水腥气,一股极其熟悉的、带着微甜谷物气息的味道钻入鼻孔,但在这股气息之下,却隐隐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令人作呕的腐败感。
“又是…米灰?”苏棠喃喃自语,心头疑云更重。前几个漕工身上也有类似的痕迹,陈伯只当是漕船上搬运粮食沾染的寻常米灰。可这股腐败感…
“义庄重地,闲杂人等退避!”一声冷冽的呵斥骤然响起,打破了义庄内的悲戚氛围。
众人回头望去,只见门口不知何时多了几个身着飞鱼服、腰挎绣春刀的身影。为首一人,身形挺拔如松,面容冷峻似冰。他未着官帽,墨发束起,露出饱满的额头和一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那眼神扫过义庄内众人,不带丝毫情绪,却让在场的漕工们瞬间噤若寒蝉,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
北镇抚司指挥使,沈砚。京城里令人闻风丧胆的“冷面修罗”。
沈砚的目光掠过惶恐的漕工,落在担架的尸体上,最后定格在蹲在尸体旁、正捻着一点粉末细看的苏棠身上。她专注的神情与周遭的阴森格格不入,带着一种奇异的生命力。
“何故聚集于此?”沈砚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漕工头领壮着胆子回话:“回…回禀大人,是…是我们漕帮的兄弟,运粮回来…突然就…就没了…”
“运粮?”沈砚的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哪批粮?”
“就…就是昨日刚从南边运抵通州码头的漕粮,准备卸船入仓的…二十万石…”漕工头领的声音越来越小。
二十万石!沈砚眼神一凝。最近暗卫密报,朝中有人利用漕运中饱私囊,甚至可能涉及更深的阴谋。这接二连三的漕工暴毙,绝非偶然!
他大步上前,无视了陈伯有些惶恐的阻拦,直接走到尸体旁。苏棠在他靠近时下意识地抬起头,正好撞进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一股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让她呼吸一滞,慌忙低下头。
沈砚的目光锐利如刀,审视着尸体,自然也看到了苏棠指尖那点粉末和她脚边放着的一个小布包,里面装着几件小巧的工具——镊子、小刀、细针,还有一小盒用油纸仔细包好的…麦芽糖?他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对甜食本能的反感涌上心头。
“此人死因?”沈砚问的是陈伯,目光却瞥向苏棠。
陈伯连忙躬身:“回大人,小老儿初步查验,应是…突发恶疾,心脉衰竭而亡。具体…”
“中毒。”一个清亮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笃定。
众人皆惊,看向声音来源——正是苏棠。她低着头,手指却指向尸体指甲缝和衣襟上的粉末:“症状看似急症,但指甲青紫过甚,口鼻白沫带腥,且…这米灰的气味不对,有腐坏之象。前几位死者身上也有同样痕迹。民女怀疑,是毒物混入粮食,搬运时沾染所致。”
沈砚的目光瞬间锁定了她,带着审视与探究:“米灰?毒物?你一介义庄女子,如何断定?”
苏棠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抬头:“民女不敢妄断,只是…嗅觉尚可,察觉有异。且紫云英花粉多见于水边田野,死者指甲缝中有此物,或许…事发地附近有大量紫云英?大人可循此查探。”她将之前发现的紫云英花粉线索也说了出来。
沈砚沉默地盯着她,那目光仿佛要穿透她的灵魂。义庄内一时寂静无声,只剩下雨水敲打屋檐的滴答声。
片刻,沈砚移开目光,对身后的锦衣卫千户杨岳冷声道:“封锁现场,所有接触过这批漕粮的人,包括死者同船工友,全部带回镇抚司问话!尸体…仔细验看!”他特意加重了“仔细验看”四字,目光再次扫过苏棠。
“是!”杨岳领命,立刻带人行动。
沈砚不再停留,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义庄,他要立刻去通州码头!那二十万石漕粮,是最大的疑点!
苏棠看着那挺拔冷硬的背影消失在雨幕中,轻轻吁了口气,手心竟沁出了一层薄汗。她低头看着指尖的粉末,又摸了摸怀里那包麦芽糖,心中隐隐不安。这案子,恐怕比想象中更麻烦。
义庄的事处理了大半日,陈伯被杨岳留下协助初步勘验。苏棠惦记着今日是花朝节,城隍庙外有集市,她特意做了好些造型精巧的糖画,想趁热闹卖些钱补贴义庄用度。她向杨岳说明了情况,杨岳知道她并非涉案人员,且提供了重要线索,便允了她离开。
雨已经停了,城隍庙外人头攒动,热闹非凡。苏棠寻了个角落支起她简陋的糖画摊子。小小的木架子上插着晶莹剔透、造型各异的糖画——展翅欲飞的蝴蝶、活灵活现的金鱼、憨态可掬的小狗,还有几支做成精致花朵模样的,在初春微寒的阳光下闪着诱人的琥珀色光泽。甜丝丝的麦芽糖香气飘散开来,吸引了不少孩童和年轻姑娘。
苏棠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一边熟练地用小铜勺舀起温热的糖稀,在光滑的石板上勾勒线条,一边脆生生地吆喝:“糖画嘞!好看又好吃的糖画!蝴蝶金鱼小糖人,吃了甜到心坎里嘞!”
她正专心致志地画着一只仙鹤,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伴随着人群的惊呼和躲避声。几匹高头大马横冲直撞地闯入集市,为首一人,正是面色冷峻、一身煞气的沈砚!他显然在码头查到了什么,正带人疾驰回城。
集市瞬间大乱。苏棠的糖画摊子首当其冲!一匹受惊的马猛地撞向她的小摊!
“啊!”苏棠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想护住那些糖画。可木架子还是被撞得四分五裂,那些她辛苦做好的糖画,如同脆弱的琉璃般,“哗啦”一声,摔在地上,碎裂成无数晶莹的残片,沾满了泥泞。
她的心血,她的指望,瞬间化为乌有。
看着满地狼藉,苏棠的心像被狠狠揪了一下,眼圈瞬间红了。她蹲下身,颤抖着手想去捡拾那些碎片。
就在这时,一只穿着黑色锦缎官靴的脚停在了她面前碎裂的糖画旁。
苏棠抬起头,泪眼朦胧中,看到了沈砚那张冷峻依旧、毫无歉意的脸。他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仿佛地上碎裂的不是一个女孩的生计,而是微不足道的尘埃。
“挡路者,死。”沈砚的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目光甚至没有在苏棠脸上停留,仿佛只是陈述一个事实。他勒紧缰绳,马蹄高高扬起,眼看就要从那些糖画碎片和苏棠身上踏过!
“大人!”苏棠不知哪来的勇气,猛地站起身,张开双臂挡在马前,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民女的摊子是您撞毁的!这些糖画是民女辛苦所做,赖以维生之物!您…您怎能如此!”
周围的百姓都屏住了呼吸,惊恐地看着这一幕。那可是北镇抚司的阎王爷啊!这小娘子不要命了?
沈砚终于正眼看向她。义庄里那个嗅觉灵敏、敢断言中毒的义庄女子?此刻她脸上沾着泥点,眼圈通红,像只炸毛的猫,倔强地维护着她那些甜得发腻的“破玩意儿”。
他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波澜。厌恶甜食的本能让他对那刺鼻的甜香更加不耐。
“维生?”沈砚薄唇轻启,语气讥诮,“北镇抚司办案,闲杂人等退避。损毁之物,自认倒霉。”他根本没打算赔偿,甚至觉得这女子碍事。他还有更重要的事——码头上那批漕粮的初步查验结果让他心惊,必须立刻回衙部署!
他身后的锦衣卫见指挥使神色不悦,立刻上前驱赶:“大胆民女!敢阻挠锦衣卫办案!还不快滚开!”
苏棠被推搡得一个踉跄,差点摔倒。看着沈砚冷漠地调转马头,准备离开,看着地上那些再也无法复原的糖画碎片,一股巨大的委屈和愤怒冲垮了她的理智。
“沈砚!你…你仗势欺人!冷血无情!你赔我的糖!”她不管不顾地喊出了他的名字,声音带着哭腔,在突然安静下来的集市上显得格外刺耳。
所有锦衣卫瞬间变色!竟敢直呼指挥使名讳?!简直找死!
沈砚猛地勒住缰绳,缓缓转过头。那双寒潭般的眸子第一次真正意义上锁定了苏棠,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带着凛冽的杀意。
“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