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秀宫的西配殿挤着六位秀女，皆是尚未定分位的旗人姑娘。阿古拉的铺位在最里侧，靠着冰冷的墙壁，夜里总能听见风穿过窗缝的呜咽，像极了草原上迷路的孤狼。
头三日，李姑姑教的都是最基础的规矩：走路不能有脚步声，说话要压着嗓子，见到位份高的主子需提前三步垂首立定，就连端茶的手势，都得练到手腕酸麻才能罢休。阿古拉学得慢，不是笨，是草原上养出的性子太直，弯腰屈膝时总觉得脊梁骨像被什么东西硌着，格格不入。
这日午后，雪终于停了，太阳吝啬地露了露脸，给朱红宫墙镀上一层淡金。李姑姑让她们去御花园清扫碎雪，说是“既练了手脚，也瞧瞧宫里的景致，省得日后冲撞了贵人”。
阿古拉拎着小扫帚，沿着汉白玉栏杆慢慢扫着。御花园比她想象的小，没有斡难河沿岸那种一眼望不到头的开阔，处处是修剪得齐整的花木，连积雪都像是被人精心铺过，规规矩矩地堆在路侧。她忍不住想起草原的雪，下起来是铺天盖地的，落在帐篷上、羊群里，漫山遍野一片白，干净得能照见云彩的影子。
“博尔济吉特氏，你倒是清闲。”一个尖利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阿古拉回头，见是正黄旗的秀女纳喇氏，正双手叉腰站在不远处。纳喇氏父亲是内务府总管，在秀女堆里向来眼高于顶，尤其瞧不上阿古拉这“草原上来的野丫头”。
“纳喇姐姐。”阿古拉依着规矩福了福身，手里的扫帚还没放下。
纳喇氏嗤笑一声，抬脚碾过她刚扫干净的地面，留下几个清晰的鞋印：“李姑姑让清扫，不是让你对着雪发呆。莫不是觉得咱们储秀宫的雪，比不上你们草原的？”
旁边两个汉军旗秀女跟着窃笑，阿古拉攥紧了扫帚柄，指节泛白。她想起阿玛的话——“宫里不比草原，舌头要管牢”，便压下心头的气，低头重新清扫那片被踩脏的地：“姐姐说的是，是我走神了。”
“哼，算你识相。”纳喇氏见她不接话，自觉没趣，转身带着人往别处去了，路过假山时，却忽然“哎呀”一声低呼。
阿古拉抬头，只见纳喇氏正对着一个穿石青色常服的男子屈膝行礼，态度恭敬得很。那男子身形挺拔，背对着她，正听纳喇氏说着什么，声音不高，听不真切。待那男子转过身，阿古拉心头猛地一跳——竟是那日在储秀宫偏殿外，她匆匆瞥见的那位阿哥。
他约莫二十出头，眉眼深邃，鼻梁高挺，只是眼神里带着几分疏离，扫过纳喇氏时没什么温度。纳喇氏说了几句，见他没应声，便讪讪地退了。
男子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来，落在阿古拉身上。她慌忙低下头，握紧扫帚，指尖都在发颤。宫里的规矩，见到阿哥是要请安的，可她方才一时怔忡，竟忘了礼数。
脚步声渐近，停在她面前。她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松墨香，混着雪后的清冽气。
“新来的？”他开口，声音低沉，像冰面下流过的水。
阿古拉连忙屈膝跪下，额头几乎要碰到冰冷的地面：“奴才博尔济吉特氏，给阿哥请安。”
“起来吧。”
她依言起身，依旧低着头，不敢看他。
“科尔沁来的？”他又问，语气听不出喜怒。
“是。”
“抬起头来。”
阿古拉心头一紧，缓缓抬头，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那双眼睛像草原上的寒潭，表面平静，底下却藏着漩涡。她慌忙又低下头，耳尖却红了。
他没再说话，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便转身离开了。直到那松墨香彻底消失在风里，阿古拉才敢抬起头，胸口还在砰砰直跳。
青雀不知何时凑了过来，压低声音：“格格，那是四阿哥啊！听说最是严苛，方才纳喇姐姐想搭话都没成呢。”
四阿哥胤禛。阿古拉默默念着这个名字，想起那日秀女们的议论，说他府里刚添了侧福晋。她甩了甩头，把这些纷乱的念头抛开——这些都与她无关，她只需守好本分，在这深宫里活下去。
傍晚时分，李姑姑忽然来西配殿，点了阿古拉的名字。
“收拾一下，跟我去长春宫。”李姑姑的语气比往日缓和些，“太后宫里缺个研墨的使唤丫头，苏麻喇姑举荐了你。”
阿古拉一愣，随即心头涌上一阵慌乱。太后的长春宫，规矩更严，离权力中心也更近，是福是祸，谁也说不准。
青雀替她理了理衣襟，眼里满是担忧，却只低声说：“格格放心去，我在这儿等着。”
阿古拉点点头，摸了摸贴身处的狼牙，那冰凉的触感让她稍稍定了定神。跟着李姑姑穿过长长的宫道，暮色已浓，宫灯一盏盏亮起，在雪地上投下昏黄的光晕。朱墙在夜色里更显厚重，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将所有光亮都吞进肚子里。
长春宫的门槛很高，跨进去时，阿古拉觉得脚下像踩着千斤重石。她不知道，这一步迈进去，等待她的，会是更细密的网，还是另一条看不见尽头的路。
檐角的雪又开始往下落，无声无息，落在她的发间、肩头，很快便化了，只留下一点冰凉的湿意，像谁的眼泪，悄悄融进这无边的宫墙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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