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的晨露总比别处落得早。天还未亮透，阿古拉已捧着砚台候在暖阁外，指尖被寒气浸得发僵，怀里揣着的暖炉早失了温度。殿内传来苏麻喇姑轻缓的脚步声，她忙挺直脊背，将砚台捧得更稳些。
“进来吧。”苏麻喇姑的声音带着晨起的沙哑，见她鬓角沾着霜气，眉头微蹙，“雪天路滑，不必来这么早。”
阿古拉低头应着“是”，跟着进了暖阁。地龙的热气扑面而来，混着淡淡的檀香，她却不敢抬头——太后已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手里捻着串紫檀佛珠，目光落在窗外的雪枝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伺候研墨吧。”太后没回头，声音轻得像雪落。
阿古拉忙取过那方端砚，倒入温水。墨锭是上等的徽墨，上面描着金纹，她捏在手里，只觉沉甸甸的。按苏麻喇姑教的法子，顺时针慢慢研磨，墨香随着墨汁渐浓慢慢散开，与殿里的檀香缠在一起，竟生出几分安宁来。
“科尔沁的雪，也这样下吗？”太后忽然开口。
阿古拉手下一顿，墨锭在砚台边缘蹭出细微的声响，她慌忙垂首：“回太后，草原的雪更烈些，能埋住马腿。”
“哦？”太后转过头，眼神里有了点兴味，“那你们冬日里做什么？”
“阿玛带着族里的勇士狩猎，额娘和姐妹们在帐篷里鞣制皮毛，煮奶茶。”说起草原，阿古拉的声音不自觉松快些，“雪大的时候，就在帐篷里听故事，说斡难河的源头住着长生天。”
太后听完，轻轻“嗯”了一声，没再追问。阿古拉却觉得后背发紧，方才那几句实在话，不知会不会冲撞了天威。
这日午后，太后让苏麻喇姑取来几幅旧画，说是康熙爷早年赏赐的。阿古拉在旁帮忙展卷，忽见一幅《雪猎图》，画上的骑手穿着蒙古袍，正弯弓射向雪地里的狼，那姿态竟有几分像阿玛。她看得入神，指尖差点碰到画轴。
“小心些。”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阿古拉惊得手一抖，忙后退半步，才发现四阿哥不知何时立在那里。他今日穿了件石青色暗纹常服，腰间系着玉带，比御花园那次更显清贵。
“奴才该死。”她慌忙跪下，额头抵着地面，不敢看他。
“无妨。”胤禛的目光落在那幅画上，“太后也爱这画？”
“不过是看个念想。”太后放下佛珠，语气带着笑意，“当年你皇阿玛还在时，常说蒙古男儿的骑射天下无双。”
胤禛没接话，伸手轻轻抚过画角，指尖在那骑手的袍角停顿片刻。阿古拉跪在地上，能看见他靴底沾着的雪渍，想来是刚从外面进来。
“这画的笔法，倒有几分像范宽。”胤禛忽然道。
苏麻喇姑在旁笑道：“四阿哥好眼力，确是仿范宽的笔意。”
阿古拉悄悄抬眼，正撞见胤禛的目光扫过来，她慌忙低下头，耳尖又开始发烫。方才他抚过画轴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倒比她磨墨的手好看得多。
等胤禛告退，阿古拉才敢起身，后背已沁出薄汗。太后看着她泛红的耳根，忽然笑了：“这孩子，倒比小鹿还容易受惊。”
阿古拉窘得说不出话，只低头继续整理画轴。苏麻喇姑在旁递过一杯热茶：“四阿哥虽严，却不是计较琐事的人。”
夜里回西配殿，青雀正守着一盏油灯等她。见她进来，忙端上一碗热奶茶：“这是我托小厨房的姐姐煮的，你尝尝。”
奶茶的香气漫开来，阿古拉捧着碗，忽然想起白日里那幅《雪猎图》。她舀了一勺奶茶，轻声道：“青雀，你说四阿哥，是不是也见过草原的雪？”
青雀愣了愣：“阿哥金尊玉贵，怎会去那苦寒地？”
阿古拉没再说话，只是望着窗外的雪。檐角的冰棱又长了些，像谁悬着的利刃。她摸了摸贴身处的狼牙，那冰凉的触感让她想起阿玛的话：“宫里的人，心里都藏着冰，你得学着让自己的血更热些，才冻不坏。”
第二日研墨时，阿古拉发现砚台旁多了个小巧的铜炉，里面燃着银丝炭，正微微发热。她抬头看向苏麻喇姑，对方只淡淡道：“太后说你手凉，研墨不稳。”
墨锭在温水里泡过，研磨时果然省力些。阿古拉低头磨着墨，忽然想起那日四阿哥在偏殿说的话——“墨锭要温水泡过再研，省些力气”。
檀香混着墨香在殿里弥漫，她看着砚台里渐渐浓稠的墨汁，忽然觉得，这深宫里的雪，或许并不都是冷的。只是那点暖意藏得极深，像冰下的泉眼，稍不留意，就会被新的积雪埋住。
傍晚时分，雪又下了起来。阿古拉抱着刚誊抄好的佛经往长春宫去，路过御花园的假山时，忽见石凳上放着一方砚台，样式竟与她日日使用的那方有些像。她走近了些，才发现砚台旁还压着张纸条，上面是笔力遒劲的字：“墨需常磨，心需常静。”
字迹墨迹未干，想来主人刚离开不久。阿古拉捏着那张纸条，指尖忽然有些发烫。雪落在纸上，很快晕开一小片墨痕，像谁不小心滴下的泪。
她将纸条小心折好，藏进袖中，抱着佛经继续往前走。雪落在她的发间，融化成水，顺着脸颊滑落，冰凉冰凉的，却奇异地让她定了神。
这朱墙里的雪，还得下很久。而她的路，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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