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雪落得紧，西配殿的窗纸被风拍得簌簌响。阿古拉将那张纸条铺平在桌上，就着油灯看了又看。那“墨需常磨，心需常静”八个字，笔锋锐利如刀，却在收笔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软，倒像极了四阿哥本人——看似冷硬，偶尔流露的关切却比炭火更暖。
“姑娘还不睡？”青雀端着一盆热水进来，见她对着张纸条出神，不由好奇，“这是啥？”
阿古拉慌忙将纸条折起塞进枕下，脸颊发烫：“没什么，是今日抄经时落下的句子。”她绞了帕子擦手，指尖触到掌心的薄茧——那是日日研墨磨出来的，从前在草原，这双手只握过马鞭与羊毛线。
青雀没再多问，只絮絮道：“方才听见巡逻的侍卫说，四阿哥府里的人来送东西，好像是些暖炉，指明给长春宫的当差的。”
阿古拉擦手的动作一顿，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下。她想起白日里那方暖砚，想起苏麻喇姑说的“太后体恤”，忽然明白过来，那银丝炭哪里是太后特意吩咐的。
第二日天微亮，阿古拉往长春宫去，路过御花园时，见雪地里有串熟悉的脚印，从假山方向一直延伸到宫道。她想起昨晚那方遗落的砚台，脚步不由自主地拐了过去。
石凳上空空如也，砚台已被取走，只留些许墨渍被雪半掩着。阿古拉蹲下身，指尖拂过那处微凹的印记，忽然发现雪地里嵌着一小块墨锭碎屑，是她常用的那种徽墨。
“在找什么？”
身后传来的声音让她心头一跳，猛地回头，正撞见胤禛立在梅树下。他披着件玄色斗篷，斗篷边缘沾着雪，墨发上落了几点白，倒衬得脸色愈发清俊。
“没、没什么。”阿古拉慌忙起身，手却被冻得发僵，差点滑倒。
胤禛伸手扶了她一把，指尖触到她冰凉的手腕，眉头微蹙：“天寒，怎么不多穿些？”
他的指尖带着暖意，那温度顺着衣袖蔓延上来，烫得她耳尖发红。阿古拉慌忙抽回手，垂首道：“谢四阿哥关心，奴才不冷。”
他没再说话，目光落在她怀里的佛经上——那是她昨夜抄好的《心经》，字迹虽不及苏麻喇姑娟秀，却一笔一划透着认真。“太后近日礼佛，你抄的经，她很喜欢。”
阿古拉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惊喜：“真的？”
见她亮晶晶的模样，胤禛嘴角似有若无地勾了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字如其人，干净就好。”他转身要走，又顿住脚步，“那方砚台，你用着顺手？”
阿古拉这才确定，昨日的暖砚与石凳上的纸条都是他的意思，心跳如擂鼓，忙点头：“顺手的，多谢四阿哥。”
“不必谢。”他淡淡道，“伺候好太后，比什么都强。”说罢，便踏着积雪离开了，玄色斗篷在雪地里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像极了草原上掠过的鹰。
阿古拉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宫墙拐角，才发现自己竟攥紧了佛经，指尖都泛白了。梅枝上的雪被风抖落，落在她的发间，冰凉一片，心里却暖烘烘的。
进了长春宫，太后正对着一盆水仙出神。那水仙是昨儿刚送来的，绿萼白瓣，在满室檀香里透着清润。“今日的墨，磨得格外好。”太后没回头，却精准地说出了墨汁的浓淡。
阿古拉忙上前研墨，手腕悬在暖砚上方，铜炉里的银丝炭燃得正旺，将她的手烘得温热。“是砚台好，省了些力气。”她老实回话。
太后这才转过头，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几分探究：“四阿哥今早来请安，说你抄经的字有进步。”
阿古拉的心猛地提到嗓子眼，不知太后这话是何意，只低头道：“是四阿哥指点得好。”
“他？”太后轻笑一声，捻着佛珠的手指顿了顿，“他打小就认死理，连给先帝抄经都不肯假手他人，倒肯教你？”
这话里的意味让阿古拉后背发紧，忙跪下道：“奴才愚笨，是四阿哥偶然提了句‘心静则笔稳’，奴才记在心里罢了。”
太后看着她伏在地上的模样，忽然叹了口气：“起来吧。科尔沁的女儿，不必学这副卑躬屈膝的样子。”她指了指那盆水仙，“你瞧这花，生在水里，根却扎得稳，风雪再大，也冻不坏它的芯。”
阿古拉站起身，望着那盆水仙，忽然懂了太后的意思。这宫里的日子，就像草原的寒冬，光靠旁人的暖意是不够的，得自己把根扎深，才能熬过去。
午后抄经时，苏麻喇姑忽然进来，手里捧着个锦盒：“这是四阿哥让给你的。”
打开一看，里面是块半旧的墨锭，上面刻着小小的“静”字，墨色温润，显然是用了多年的。阿古拉捏着那块墨，忽然想起他说的“墨需常磨，心需常静”，眼眶竟有些发热。
“四阿哥说，”苏麻喇姑看着她，眼神温和，“好墨要配用心的人，磨出来的墨，才够黑，够亮。”
阿古拉将墨锭轻轻放在砚台旁，与那方暖砚配在一起，竟有种说不出的和谐。窗外的雪还在下，长春宫的暖阁里，檀香与墨香缠缠绕绕，砚台里的墨汁泛着温润的光，映得她眼底也亮了起来。
她知道，这深宫里的暖意，从不是明晃晃的日头，而是藏在墨锭的纹路里，融在暖砚的余温里，是不经意间递来的一句指点，是雪地里悄然留下的一方印记。
只是这暖意太过稀薄，像冰下的泉眼，稍不留意便会被风雪掩埋。阿古拉握紧了那支狼毫笔，笔尖饱蘸浓墨，在宣纸上落下一个工整的“静”字。
她得稳住，像太后说的那盆水仙，在水里扎稳了根，才能挨过这漫长的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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