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极渊，万顷碧波之下，晶宫耸峙。
此地非是寻常凡世所见的城池殿宇，乃是一片由千年寒玉、万年暖珀与奇珍彩贝堆叠垒砌而出的海中奇观。百丈高的莹白珊瑚林森然戟立，枝杈间点缀着自行流转光彩的珍珠，幽蓝深邃的基盘上，游曳着长逾丈许的碧玺蛟龙灯。它们口中衔着的，正是龙宫赖以照亮无光之海的光源——一种自行汲取深海暗流涌动的力道便能恒久燃烧的奇珠。
流风回雪殿，是水晶宫的中心。
巨大的鲸骨为梁，轻薄坚韧的鲛绡为幕，数不清的明珠如同倒悬的星辰，在海水深处发出朦胧柔和的光晕，将这宫殿晕染得如梦似幻。殿心一张巨大的砗磲宝座上，披着墨玉龙袍、头戴九旒冕旒的东海龙王敖广正襟危坐。冕旒垂下的珠帘遮住了他大半的面容，只露出下颌坚毅的线条和紧抿的薄唇。他眼风扫过殿下匍匐禀报水元流通情况的巡海夜叉，声音低沉如同海底深处的闷雷滚过：
“……近海浊气又重了三成，凡间渔舟丢弃的腌臜物，日益阻塞水脉，尔等懈怠了！”这威压如同实质的重水，瞬间让那夜叉的身躯更低伏了几分。
这深海极尽繁华，却也极尽冷漠，带着岁月沉淀的无情秩序，每一根珊瑚柱的弧度都冰冷森严，每一颗明珠的光芒都亘古不变。这里，是囚笼，是归宿，也是鲛人公主珠泪生于斯、长于斯的疆界。
此刻，她并未在那压抑的主殿之中。
距离流风回雪殿数里之遥，水晶宫边缘地带，一道巨大的海底悬崖豁然断裂，悬崖之外便是更幽暗深邃的、连龙宫辉光都无法穿透的远海。珠泪孤身悬停在那万丈断崖的边缘。
她穿着最轻薄的银鲛绡裁成的襦裙，裙裾无风自动，随着深海涌动不息的水流微微漂浮。月白色的绫绢松松挽住了一头如海藻般浓密卷曲的、泛着深海幽蓝光泽的长发。露出的脖颈纤细，肤色是一种带着琉璃质感的冷白，在深海微光里格外剔透。面容尚带稚气，那双眼，是这片死寂海域唯一的活泉——清澈、灵动，又蕴着远超她年岁的忧郁。这双眼睛里，没有晶宫的森严，没有龙王的威严，只有一片近乎无垢的纯净和被压抑的好奇。
她的目光穿透翻涌的暗流，投向了那被无形之力隔绝在外的海面世界。极高极远处，海面之上，一层极淡、极朦胧的橘黄色光晕正在缓慢地、执拗地晕染着沉沉的墨蓝海水。她知道那是什么。
灯火。
那是凡人的世界在寒夜点燃的灯火。
这微弱模糊的暖光，如同投入深潭的小石，在珠泪心底泛起一层层细密的涟漪，一圈圈，由远及近。一股难言的、混杂着向往、渴望与几丝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在心间弥漫开来。每一次遥望这层凡人投射入海的微光，都像是在心头燃起一簇摇曳的火苗，灼热而危险。
这并非龙王乐见。宫规森严，禁律重重，其中一条便是：水族子民，严禁觊觎凡尘！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移向旁边一株奇异的珊瑚。此珊瑚非白非红，通体竟如凝固的琥珀，透着温润的暖黄光泽，在龙宫冰冷的奇珍中显得格格不入。这便是唯一能“看”到人间景象的暖玉珊瑚礁。珊瑚枝杈间，藏着她收集的珍宝：一枚断了一半、色泽黯淡的银簪，一片绘着歪歪扭扭小船的破碎青瓷片，一颗磨圆了的、刻着半个“福”字的小石子……皆是沉落于此、被龙宫视为垃圾的人类遗物。她的手轻轻拂过那片青瓷船，冰冷的触感带着一丝奇异的慰藉，仿佛透过它，指尖已触碰到了那个自由温暖的世界。
“公主！公主！”
一道急切的水纹波动自身后传来，伴随着少女压低的呼唤。贴身侍女珠砂像一尾受惊的小鱼，倏地穿过一丛摇摆不定的荧光海草而来，脸上满是焦灼。
“二太子巡宫已往这边来了！今日风浪不同寻常，龙王陛下特意召集群臣，您若再耽搁……”珠砂喘息着，眼神频频不安地扫向来时方向深蓝的帷帐之后。
二太子敖翊！
这个名字让珠泪心底那点微末的暖意瞬间退潮般散去，只留下一片冰冷的警惕。敖翊的目光总是沉甸甸的，带着审视和探究，让她极不舒服，如同被寒水下的暗礁盯上。
“这就走。”珠雾低声应答，清冷的音调如珍珠落玉盘。她最后不舍地瞥了一眼海面那层几近消散的暖橘色光晕，小心地将那枚碎瓷片藏入袖口，鱼尾轻轻一摆，流线型的身躯便如一道银蓝色的幽影，无声地潜入龙宫阴影笼罩的海域。珠砂紧随其后。
她们的身影刚没入一排高耸的荧光碧珊柱间，另一簇更为迅疾幽暗的深蓝水波便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悬崖边缘。
二太子敖翊悬停在暖玉珊瑚礁旁。他身形挺拔，穿着玄色蟠螭纹的锦袍，头戴玉冠，周身气息阴鸷如深海蛰伏的恶兽。他目光如刀，冷锐地扫过珠泪方才停留的位置，又缓缓落在那株暖玉珊瑚上。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残余水息拂过他的感知——那是一种清冽干净、带着点点微咸水汽的气息，与冰冷咸腥的深海格格不入。这气息本该转瞬即逝，却因主人的频繁流连而在此处徘徊不散。
敖翊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下撇了一下，似嘲非嘲。那双蛇一般的竖瞳，倒映着珊瑚奇诡的光晕，更显幽深莫测。他没有开口，身形一动，已消失在更浓郁的黑暗里，只留下一股冰冷的水流旋涡在原地缓缓转动，片刻方息。
龙宫深处，肃穆威严的流风回雪殿内，龙涎香混合着海潮特有的冷冽气味在宝殿中无声流淌。龙母，水澜夫人，坐在龙王右侧稍下的位置。她仪容端庄，发髻高挽，插着一支衔着硕大东珠的赤金凤首步摇，那珠光温润内敛，与她温婉眉宇间不易察觉的忧虑形成奇异的对比。珠泪静静侍立在龙母身后，低垂着眉眼，仿佛一尊精致却无魂的琉璃人偶。珠砂则几乎将整个身体缩在她身后的阴影里。
殿阶之下，一名身披鳞甲、腮边飘拂长白须髯的老夜叉正躬身禀报：“……据此线报，连日风暴搅动海眼，西北三百里外的‘绝龙礁’附近水域异常狂暴，似有不明漩涡扰动，恐影响水府边缘安定。请示陛下，是否加派……”
话音未落，一股比龙王威压更凶猛、更暴戾的冲击猛地撞上整个水晶宫！
轰隆隆——！
如同有太古巨兽在深渊中撞向龙宫地基，坚硬的寒玉地面剧烈晃动，珊瑚林狂抖，无数明珠瞬间明灭闪烁，刺耳的蜂鸣与沉闷的崩塌声从四周岩层中传来，整座华美的宫殿刹那间变得摇摇欲坠。水晶墙壁上蛛网般的裂纹飞速蔓延开来！
哗啦！
案几上金盘玉盏翻滚碎裂，发出清脆凄厉的声响。水澜夫人被巨大的惯性带着朝前扑倒，珠泪眼疾手快，拼尽全力扑上去抱住龙母的腰身，用自己的身体牢牢将母亲护在自己和冰冷的玉座之间，脊背狠狠撞上坚硬的地面，剧痛瞬间炸开。
“保护陛下！龙母！”侍卫的嘶吼淹没在嘈杂的震荡里。宫殿穹顶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大块晶石摇摇欲坠。
“静！”龙王敖广猛然站起，一声蕴含无上龙威的敕令如同定海神针激荡而出！狂澜般的混乱与震颤被强行压下三分。但他脸色铁青，目光死死盯向动荡最为剧烈的西北方，眼中惊怒交加。那绝非寻常的海底地动！
恐怖的震荡持续了约半盏茶的时间才勉强停歇，留下遍地狼藉和弥漫的恐惧烟雾。珠泪忍着后背的钝痛，搀扶着惊魂未定的母亲站起身，裙摆已被碎裂的琉璃划破了几道口子。
“速查！”龙王的声音冰冷如万载玄冰，“调动鲸鲵卫，即刻封锁绝龙礁水域！传令……嗯？”
他的命令忽然顿住。目光锐利如电，瞬间穿透了狼藉的人群，精准地钉在殿门处——一个穿着玄锦蟠螭纹长袍的身影正站在那里，敖翊。
二太子敖翊脸色有些苍白，步履却依旧沉稳，似乎刚从动荡中穿行而来。他目光越过慌乱的人群，先是落在狼狈的龙母与扶着她、肩背挺直却显得格外纤细的珠泪身上，那双蛇瞳中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暗芒——冰冷、审视，带着一种确认猎物位置的专注。视线只停留了一瞬，便转向宝座上的龙王，躬身行礼，语速极快：“启禀父王，儿臣方才巡查外宫，感应到绝龙礁方向有极其庞大的污浊戾气爆发，非天然形成，恐有……”他顿了顿，垂眸道，“或有他族孽类潜入我域兴风作浪！”
“污浊戾气？他族孽类？”龙王咀嚼着这几个字，眼神阴鸷。龙母水澜担忧地看了一眼珠泪，目光中充满后怕与哀求，只盼丈夫莫再下令亲眷前往险地。
珠泪微微喘了口气，努力忽略后背的痛楚和心底因敖翊那一眼而升起的刺骨寒意，借着搀扶母亲的动作，指尖悄然拂过袖口。那里，半枚坚硬的、带着人间体温般幻象的青瓷片，似乎还在轻轻灼烫着她的指尖。刚才那毁天灭地的震荡，竟是从人间投射下来的余波？
正当龙王怒火与疑云交织，欲再发号施令之时——
一缕极其微弱、带着血腥和衰败气息的神念波动，如同垂死的飞蛾扑入蛛网，断断续续地拂过珠泪的感知！
珠泪的身体猛地一僵！这感觉……极其模糊，却带着一种让她灵魂深处骤然紧缩、泛起酸涩涟漪的熟悉感！不是龙族的刚猛暴烈，也不是寻常水族的阴寒冰冷……是生机在冰冷海水中急速褪去、带着微暖残留即将彻底冻结的……凡人之息！
是谁？
在哪里？
她纤细的手指猛地收紧，那半片坚硬的青瓷边缘甚至刺痛了她柔嫩的掌心。这细微的痛楚如此清晰，如同尖锐的呼唤，瞬间斩断了所有对禁令的顾忌和对敖翊阴冷窥视的恐惧。
没有再看震怒的父王，也顾不上母亲担忧的目光和整个大殿狼藉混乱的景象。珠泪的心，被那缕几乎无法捕捉的、濒死的气息牢牢攫住！那或许只是一瞬残念，一个即将消散在这无情海底的影子！她的身影如同被无形的水流牵引，没有任何犹豫或迟滞。
鱼尾一摆！
一道银蓝色的流光倏然划破浑浊动荡的深水！少女的身影已如离弦之箭，无视了威严的宫规和严密的守卫，径直穿过狼藉的主殿边缘未被轰塌的侧门廊柱，朝着那感知传来的方向——水晶宫外更为幽暗和恐怖的西北方向，绝命地疾驰而去！
汹涌的暗流裹挟着海底的淤泥与破碎的珊瑚碎片呼啸而来，狠狠抽打在脸上、身上，带着一种恶意的阻挠。身后的喧嚣、龙王的震怒、母亲的惊呼、敖翊那冷峭如毒蛇的注视……一切都在这狂乱的遁离中被瞬间拉远、模糊、消失！
眼前的世界只剩下幽蓝变黑、急速下沉的绝望深谷。珠泪咬紧牙关，柔韧纤细的腰肢爆发出全部力量，将速度提升到极限！那缕微弱的凡人气息是引路的星火，虽微弱得近乎熄灭，却在她的感知里越来越清晰！
终于，在那片如同破碎墓碑般直刺深海的狰狞“绝龙礁”深处，她看到了。
散落的船板碎片如同苍白巨大且凌乱的骨骸。一个穿着靛蓝色已经破烂不堪的儒生袍子的身影，被冰冷狂暴的漩涡撕扯着，在幽暗的海水中无助地翻滚、下沉。他早已昏迷，气息微弱得近乎断绝，深色的衣袍被无形的海水之手狠狠勒紧，墨黑的长发如海藻般散开缠绕着脸颊和脖颈，唯有一抹脆弱得近乎透明的白色，在污浊海水的映衬下格外触目——那是几近昏迷的脸庞轮廓上，被礁石刮开的一道新鲜而刺目的血痕。他的唇微微翕动，无声地重复着一个破碎的音节，仿佛只是无意识的呢喃。
那声音隔着万顷狂澜的水压，却像一道惊雷，猝不及防地劈进了珠泪的耳膜深处：
“……明……月……”
珠泪的心跳猛地一滞！血液仿佛在瞬间冲上头顶，又在同一刻被冰冷的海水冻结！她全身的鳞片在惊颤！
不是简单的恻隐之心，不是对规矩的反叛冲动，是一种更深沉、更汹涌的浪潮席卷了她！这呼唤她听不懂具体含义，却在灵魂深处激起共鸣！
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来不及思考这悸动从何而来！在那濒死凡人即将被下一股更巨大的暗流彻底吞噬、拖入万劫不复的海沟深渊之前，珠泪的身影如同扑火的银蓝光蝶，不顾一切地撕开眼前狰狞的水障，猛地俯冲下去！她的鱼尾在水中划出优美而决绝的弧度，双手张开，毫不犹豫地伸向那个冰冷绝望的身影！
冰冷的海水刺骨，漩涡的力量沉重得超乎想象，撞击着她的骨头，试图将她也一起拖拽下去。她纤细的手臂穿过混乱的水流，终于——
指尖触碰到了！
那是一截冰冷、几乎失去所有活气的青色布袖。下一瞬，她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失去意识的沉重身躯猛地向上拖拽！
就在她双臂环抱住那凡人男子腰身，用尽力气抵抗着恐怖下沉吸力的瞬间，那双在水中依旧能穿透幽暗的眼眸，对上了。
那凡人因重伤和窒息而紧闭的眼皮，在珠泪环抱住他的那一刹，在冰冷与绝望最深重的地狱边缘，竟然极其微弱地颤动了一下！
像是即将熄灭的烛火被投入最后一丝氧气般，他掀开了一道细微到几乎不可见的缝隙！
迷蒙涣散的瞳孔深处，最后的意识碎片，在沉入永恒黑暗前的一刹那，倒映出的不是可怖的海怪，不是狰狞的礁石，不是无边的黑暗。
是一个在绝命的海之深渊中，以一种决绝姿态降临在他坠落轨迹上的……少女。
银鲛绡在幽暗海水中反射出清冷奇异的微光，如同披着一弯凝固的月色。她的发丝是幽深海底唯一的蓝焰，卷曲浮动，缠绕着苍白的、带着透明质感的脸庞。脸上带着不顾一切的坚定，而那双眼睛——如此纯净，如此明亮，如同坠入了整个星海的碎片，正专注地凝望着他，里面盛满了连海水都无法稀释的、清澈的担忧。
濒临破碎的最后一丝清明，将这惊鸿一瞥的影像刻入灵魂深处，如同烙铁烫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然后，彻彻底底，黑暗沉落。
眼皮沉重地合上，气息彻底微弱下去。
“……明……月……”
那无声的呓语，也沉入了死寂。
珠泪的心猛地一沉！来不及多想，更来不及感知这份异样的悸动！她拼命催动体内水族之力，柔韧的鱼尾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死死抱着怀中那重如千钧又轻若浮云的凡人男子，如同背负着一颗沉没的星辰，奋力挣脱那冰冷绝望的海沟阴影，向着水面——那微弱的、遥远的、人间灯火残留的方向，挣扎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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