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宫西北隅的“暖玉珊瑚礁”边缘，水色从澄澈变得幽暗浑浊。方才那场撼动水晶宫的海难余威，正化作冰冷刺骨的乱流，在这片昔日宁静的深海礁丛中撕扯、呜咽。珠泪抱着怀中那失去意识的凡人男子，如同一只负伤离群的银鲀，艰难地在混乱的水域中逆流穿行。
冰冷！这是珠泪最直接也最锥心的感受。那人沉得超乎预料，仿佛他孱弱的躯体里灌满了沉重的铅。海水无情地侵入他的口鼻，每一次她试图将他托起些许，便有更多的死水涌入他的肺腑。他的脸色已从青白转向死灰，胸膛微弱得几近停止起伏。她甚至能感觉到那冰冷皮肤下的骨骼轮廓，隔着湿透的粗布衣料硌着她的手臂。
她拼尽所有气力摆动鱼尾，尾鳍每一次划动都沉重如山。乱流中的珊瑚残骸和碎裂木片如同凶残的暗器，不断擦刮着她光洁的鲛绡裙裾和裸露的肌肤，带来细密的痛楚。一道斜刺里卷来的强劲暗涌险些将她再次卷回那片死亡礁丛！珠泪惊喘一声，死死咬住下唇，几乎将鱼尾甩断了才险险稳住身形，怀抱中沉重的躯壳也随之一沉。
她不能回头！绝龙礁方向，属于龙宫的气息正狂暴地扩散，那是鲸鲵卫的冰冷灵压，带着搜捕与毁灭的指令扫荡水域。父王的怒火、敖翊那双蛇瞳般阴冷的窥视……都像无形的钩索，要从身后将她拖回那冰冷华美的囚笼。
那囚笼……珠泪心底的怯懦如海草般滋生，本能地想缩回安全的贝壳。
“不！”
怀中男子微弱如风中残烛的气息瞬间将她惊醒。一个冰冷而清晰的念头，如同穿透幽暗水层的剑光，狠狠刺破了她所有的犹疑：抱着他，回宫？她甚至能想象出那可怕的景象——他脆弱的凡人之躯在龙宫森然威压中瞬息化作飞灰！即便幸运地苟活，等待他的也只能是更漫长的折磨和最终的屈辱死亡！而她，将被视为玷污龙族的罪魁，被永远锁进比这深海更寒冷、更孤寂的绝望深渊！
比死更可怕的，是毫无希望的囚禁。恐惧终于压过了恻隐？那方才不顾一切冲入风暴，将他拥入怀中的瞬间，那深入骨髓的悸动又是什么？
海面上残留的、橘黄色灯火般的光晕仿佛又在极高的地方遥遥召唤……温暖？自由？抑或是……另一个答案？
她猛地低下头，海水冰冷，但她紧贴着他冰冷额头的前额却传递出一种惊人的炽热——那是她灵魂深处骤然燃起的决意。那双纯净海蓝的眼眸里，所有的迷惘瞬间冰封，凝固成一块坚硬的、透着寒光的深色水晶。
她改变了方向。
不再向着水面灯火残留的微光，也并非朝着水晶宫森严的疆界。而是向着下方，一个比绝龙礁更幽深、更禁忌的存在——龙王曾厉声呵斥、所有水族皆讳莫如深的海域。
那便是被称为“玄巫渊”的所在。据传，那万仞深渊之下，沉睡着连通幽冥与异力的裂隙。
冰冷，滑腻。深不见底的渊壁如同巨大海兽的食道，向下无限延伸，吞噬着一切光线与声音。越往下潜，珠泪感到周身的龙珠光芒被无形的力量急速抽走、吞噬，视线彻底沉入伸手不见五指的纯粹黑暗。奇异的尖啸声开始在耳边盘旋，似婴儿啼哭又似厉鬼抽噎，伴随着令人牙酸的骨骼摩擦声，在绝对的暗寂中疯狂放大，撞击着理智。
恐惧如巨大的海葵触手，悄然从脊椎蔓延。怀抱中冰冷沉重的躯壳和四周诡谲的声响几乎要将她撕碎。就在她的意志即将被黑暗彻底侵蚀、转身逃离的瞬间——
哗！
怀中男子喉咙里猛地发出一阵剧烈呛咳！大量冰冷的海水混杂着漆黑的淤泥从他口中呕出！这撕心裂肺的呛咳在死寂深渊中如同惊雷！他剧烈颤抖的身体牵扯着她，更搅动了四周凝滞如浓油的海水！
嘶——
无数细碎密集的、仿佛指甲刮过琉璃的诡异摩擦声骤然在四面八方响起！黑暗里，无数细小红点亮起，密密麻麻，贪婪而邪恶，如同地狱睁开万千眼瞳！
是深渊寐虫！闻血而动，食魂啖魄！
彻骨的寒意瞬间冻结了珠泪的心脏！她抱着一个随时可能再次呛咳甚至流血的“活物”，在无数寐虫的眼瞳注视下，如同置身于随时引爆的火药桶中央！死！抱着他，立刻就会死在这里！把他抛下？成为寐虫的口粮，而她或许能脱身？
一丝冷汗混入冰冷的海水，沿着她的鬓角滑落。
珠泪的手骤然收紧！
她非但没有丝毫放开的意思，反而将那颗失温的头颅更紧地压在自己肩窝，试图用身体挡住他口鼻溢出的冰冷淤泥气息。另一只手，却缓慢地、异常坚定地伸出，猛地探向自己胸前——那颗圆润温热，蕴藏了她部分水元之力的“定水珠”！
嗤！
柔嫩的指尖毫不犹豫地狠狠划过掌心！一颗远比海水更温暖、更绚烂的、金红色血珠骤然渗出！
浓烈而新鲜的血气，如同骤然投入幽潭的一颗炽热火炭！霎时间，千万点细小红点剧烈闪烁、游移！贪婪的嘶鸣声浪般涌动！
珠泪猛地将那颗饱含浓郁生灵水元之力的血珠朝上方用力弹出！
金光一闪！
如同引燃了整个黑暗的烽火！
无数尖锐凄厉的嘶鸣汇成一股飓风！密密麻麻的细小红点发疯般化作亿万道血线利箭，向上方那一点温热的元阳精血猛扑而去！
就是现在！
怀抱中挣扎轻咳的负担骤然一轻。珠泪几乎是榨干了身体里最后一丝水元之力！鱼尾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痉挛力量，如同离弦之箭，朝着下方那唯一的生门——深渊深处，唯一一点幽暗、枯寂的绿芒——亡命俯冲！她几乎是在虫海扑食的洪流下方穿行而过！
身后，是沸腾如岩浆的寐虫争食风暴！
前方，终于，那点枯寂的绿芒在眼前放大。
那是一个镶嵌在巨大骸骨中的洞口。洞口并非实质的岩石，而是由数不清的、蠕动的漆黑藤蔓盘绕而成。每一根藤蔓都仿佛吸收着深渊永恒的恶意，上面覆满令人作呕的黏液，散发出硫磺与腐朽交融的恶臭。
这便是玄巫渊的门户。珠泪毫不犹豫，一头扎了进去！
噗——
如同穿越了一层厚重冰冷、布满褶皱的巨大黏膜。洞内死寂无声。粘稠如油的海水似乎停止了流动，沉甸甸地压在每一寸肌肤上，让人窒息。水压大得超乎想象，每一根骨头都在呻吟哀嚎。珠泪体内的水元之力在强行催动定水珠血引与亡命冲刺后，几乎耗尽。她抱着怀中再次陷入死寂的凡人，悬浮在这片枯绿色的、令人绝望的死水中，细密的血珠正从她过度绷紧的鱼尾鳞片边缘、手臂的细微伤口和掌心伤口里无声渗出，化作一缕缕消散于粘稠海水中的淡金血雾。
这无声的献祭终于引来了主人的注视。
洞窟深处，那点枯绿色的光芒摇曳不定。
“呵呵……咯咯……”
一阵突兀诡异的声音骤然响起，像碎裂的冰碴在摩擦，又似腐朽的枯骨在摇晃洞壁。声音并非来自特定方向，而是仿佛从四面八方浸透骨髓的海水中直接渗入脑海。
“如此纯净的鲛皇之血……还有这等香甜馥郁的恐惧……真是……好久……好久未曾闻到了呢……咯咯咯咯……”
一股阴柔得令人浑身汗毛倒竖的气息，伴随着这笑声弥漫开来，如同无形的寒针，刺穿皮肤，直抵灵魂深处。
珠泪的心脏骤然紧缩！怀中的身躯在绝对的压力与寒冷中似乎又冰冷了几分。她勉力抬头，看向那绿光的核心。
一点微弱却纯粹的枯绿幽光核心，无声凝聚。光芒的中心，一个枯槁到极致的“形”悄然凝聚。它没有清晰的五官，只有模糊的轮廓，仿佛一件被风干了千万年的灰扑扑斗篷悬停在水中，边缘在不断蒸发、重组着惨绿的烟雾。斗篷深处两点绿芒幽幽亮起，如同幽冥鬼火，视线扫过珠泪的身体，尤其是她怀里那份沉重的“祭品”时，瞬间贪婪地炽亮了一瞬，随即又隐入诡谲的平静。
“献上他的……命？”枯朽的音调带着粘腻的诱导，如同毒蛇缠绕脖颈，“如此新鲜的魂魄……是上好的祭品……可以换一条……你想要的命……如何？”枯绿的光雾弥漫开来，带着令人作呕的甜腻香气，试图钻入她的意识。
珠泪牙关紧咬，一股寒意从尾椎直冲天灵。巫女在试探她的底线！这凡人的命，就是她的命线！她绝不能在此松开手！
没有话语的能力，唯有眼神如刀！
她猛地挺直早已不堪重负的脊背，那双被无尽深海都难以磨灭灵光的海蓝眼眸，如同淬炼后的蓝钢，迸射出一往无前的意志！她不再看怀中人，不再看自己淌血的伤口，全部的心神、力量、灵魂的意志，都凝聚在那道投向巫女虚影的凝视中。
她猛地抬起右臂！
手臂在粘稠的海水中艰难划开轨迹，颤抖的指尖带着鱼鳍状透明的指蹼，最终无比精准地指向了自己——那线条优美脆弱的咽喉所在！
无声的动作，却震动了整片死水！
洞中沉凝如油墨的海水仿佛被投入了一块无形的巨石！一圈无声却极具力量的涟漪以珠泪为中心，轰然扩散开去！水波重重撞击在漆黑蠕动的洞壁上，将那惨绿的光雾也震荡得摇曳不定！粘稠的压迫感似乎也被这决绝的意志暂时撕开了一道口子！
巫女枯槁的灰影明显向后飘荡了一下！那双幽绿鬼瞳中的贪婪与戏谑瞬间被惊异取代！那幽光剧烈地闪烁了一下，死死钉在珠泪指向咽喉的指尖——那代表了声音，代表了歌唱，代表了鲛人最本源的天赋！是她的生命！
这无声的话语斩钉截铁：我！以我的声音！我的歌唱！换取你无法拒绝的报酬！
灰影沉默了。枯绿的雾气翻滚得更急。半晌，那枯槁的音调重新响起，少了几分轻佻，多了几分审视与玩味：
“……好纯粹……好炽热的愿力……看来你怀里那个沉甸甸的‘负担’……并非祭品……咯咯……”笑声里带着一丝异样的、近乎兴奋的扭曲，“而是……你‘渡’的对象？”
珠泪的手指依旧指向自己咽喉，纹丝不动。目光中的决绝如同淬火的寒铁。
“有趣。”巫女的虚影似乎点了点头，惨绿的鬼火扫过珠泪怀中的凡人，又移回她苍白而坚定的脸庞，最终落在她胸前那暗淡的、但依旧残留着水族本源气息的莹润光泽处——那是鲛珠的位置。
“……鲛皇之血……精纯龙族血脉……你的声音……还有蕴育你生命的鲛珠？”声音如同毒蛇吐信，缓缓盘算，“以这三者合而为一的‘代价’……再加上你这份令人动容的‘执着’……的确足够支付那个‘渡’字……也足以让老婆子我……开炉炼一枚……‘化鳞丹’……”
绿色的鬼火骤然在珠泪眼前放大！枯槁的声音带着一种能蚀骨销魂的魔力，直接在她脑海深处烙下冰冷的印记！
“代价已清！契约……成立！”
“喉如蚌合！足踏刀丛！”
“三颗龙鳞丹！保你……三日为人！”
话音落下瞬间，一股无形的、令人神魂悸栗的阴冷力量猛然攥住了珠泪！剧痛袭来！不是作用在鱼尾，而是直抵灵魂最本源的深处！仿佛有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被硬生生抽离、封印、碾碎！
她张口欲嘶喊，却惊骇地发现自己真的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如同被最冰冷的金属熔合！唯有身体在粘稠的水中本能地剧烈抽搐！怀中那沉重的躯体也因她无意识的痉挛几乎脱手！
这可怕的剥离尚未结束！
“咯咯咯……老婆子从不诓人……这就让你看看……‘刀山’是什么滋味……”
那惨绿的鬼影猛地膨胀、收缩！枯绿的浓雾疯狂涌向珠泪的双腿！一股无法形容的、源自骨骼内部、撕裂血肉筋骨的重塑剧痛，如同亿万把烧红的钝刀同时在她双腿的“骨膜”上刮擦、切割、碾压！那根本不是幻痛！是实实在在将水族柔软的尾鳍筋骨血脉在瞬间强行扭曲成凡人腿骨筋膜、并赋予它们活动能力所要付出的残酷刑罚！每一根新生的脚趾骨骼凝聚的过程，都伴随着灵魂被寸寸碾磨的痛楚！
珠泪眼前骤然一黑！意识在绝对的剧痛和窒息般的无声尖叫中几乎溃散！她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上弹动了一下，怀中沉重冰冷的躯体终于彻底滑脱！
噗通。
那穿着破烂靛蓝儒衫的躯体，沉重地坠向下方的无底黑暗。
珠泪大骇！所有生理和心理的剧痛在这瞬间都被压倒！她的身体甚至比思维更快！就在那冰冷沉重躯壳即将从指尖滑走的瞬间，她刚刚“凝炼”而出、每一寸都浸透在无尽刀刑之中的腿脚猛地发力——完全不管那瞬间被引爆、足以令人立刻昏厥的粉碎性痛楚！
蹬！
双腿凭着残存的意志疯狂交错蹬踏粘稠如胶的死水！双臂向下死命捞去！她的指尖再次触碰到那冰冷湿透的靛蓝衣角！
噗！
一口混合着金红色光晕的鲜血从她死死紧闭的唇边无法抑制地呛咳出来！剧痛瞬间抽空了她所有的力气！但双臂已用最后的本能死死缠住那重新坠入的冰冷躯体！
她整个人也无可挽回地被那坠落的重量拖拽着，向着幽绿深渊更深处——那巫女指定的一线微光之处，重重沉坠下去！
坠落……
唯有粘稠的腥咸灌入口鼻……
唯有灵魂被碾磨灼烧的无声尖叫……
唯有紧紧缚住那份冰冷沉重的、唯一的实感……
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前，一片散发着奇异苦涩香气的冰冷之物，被无形的力量塞入她紧握的拳中——是三枚幽蓝如海、但边缘却缠绕着不祥金丝的龙鳞丹药。
黑暗彻底吞没意识。只有那如同跗骨之蛆的“刀山”剧痛，在身体每一寸新生的肌骨里疯狂喧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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