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塘郡外的海滩,在黎明前最死寂的时分,如同一片巨大的、被揉皱了的陈旧灰布,疲惫地摊开着。海水退潮后留下湿漉漉的幽深痕迹,泛着鱼鳞般冰冷的光。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咸腥、海藻腐败的微酸和一股挥之不去的、风暴肆虐过后残留的阴湿气息。蟹壳青的天幕勉强透出些微光,映着沙地上横七竖八的破烂船板、缆绳碎片、以及许多不知名的海中垃圾,如同大地残留的疮疤。
“哎哟喂!天杀的!” 张保扶着腰,在阴冷的海风里跺着脚,粗糙的眉头拧成了疙瘩,“海龙王昨晚发的是什么瘟!老子那两挂救命的老虾篓子,瞅着全喂了海鳖喽!” 他泄愤似的,将一只被海浪砸得稀烂的小木船残骸,狠狠踢向涌上来的浪花。碎木片打着旋,又被冰冷的海水毫不客气地卷回,糊了他一裤脚的腥咸泥浆。
“张老大,快别嚎了!”旁边一个年轻些的后生李二,披着件破旧的蓑衣,眼尖地盯着远处的滩头,“那……那黑乎乎的是个啥玩意儿?”
两人顺着李二指的方向望去,十几丈外的高潮线附近,一堆半泡在冰冷海水里的棕褐色海藻像张湿透的破网,裹缠着一个深色的长条形物体。看着不像是寻常的浮木。
张保啐了一口,拖着湿重的草鞋,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粘脚的烂泥滩,嘴里骂骂咧咧:“娘的,莫不是什么烂透的瘟鱼,这味儿,离了三里地都得窜稀……” 待走得近了,那“物体”在灰白的光线下轮廓清晰起来。
海藻缠绕下,露出半截湿透的靛蓝色衣衫,像褪了色的海。一头散乱的黑发如同浸透了墨的海草,死死贴在半张毫无血色的脸上。那皮肤白得发青,衬着一道被礁石划开、边缘翻卷又被海水泡得发白的伤口,格外可怖。最渗人的是嘴角和脖颈衣领处,凝结着乌沉沉的、早已冻硬的血痂,仿佛这躯壳内的生命已被抽空殆尽。
“哎呦我的娘!”李二吓得往后一跳,“是个死人!”
张保胆子稍大些,皱着眉,用脚尖小心翼翼地拨弄了一下那躯体。那身躯软塌塌地随着他的力道晃了晃,毫无生气,脖颈以一个极其别扭的角度歪着,像是被拧断了骨头。
“呸!晦气!大清早踩死尸!”张保朝手心吐了口唾沫,使劲搓了搓手指,“看样子是个生面孔书生,让昨晚的大浪头给拍死了。算他倒血霉!”他又踢了踢那毫无反应的腿,“趁天没大亮,拖远些埋了干净,省得……”
李二缩着脖子:“可……可万一还有气儿……”
“有气?”张保嗤笑一声,指着那歪斜的脖子和凝固的血污,“你看这脖子拧的,神仙也救不回!拖拖拉拉等官府来盘问,没得惹一身骚!快搭把手,拖……”
“慢着!”
一声清脆又略带娇蛮的嗓音截断了他的话。
晨光熹微里,一乘两匹白马拉着的翠盖珠缨小车,悄无声息地停在岸边不远处的滩涂小径上。车帘高高挑起,露出里面端坐的少女。不过二八年华,穿着一身贵气逼人的鹅黄杭绸袄,裙摆绣着大朵繁复的金丝牡丹。乌黑油亮的发髻上斜插一支赤金嵌红宝石的凤钗,在灰蒙蒙的天色里闪着凌厉的光。正是当朝宰相金士元的掌上明珠——金牡丹。她身后侍立着一个穿着整洁青衣、面容精明的中年仆妇吴妈,旁边垂手恭立的两个青衣小厮,正是方才低声议论、张保口中所说的“金相爷的人手”。
金牡丹挑剔的目光扫过狼藉的海滩和两个粗鄙的渔夫,微微皱了皱小巧的鼻尖,像是在驱赶这里浓重的海腥气和死气。当她的视线触及那个被海藻缠绕、血污狼藉的人形时,那份不耐和厌恶瞬间被另一种更强烈、更算计的情绪所取代——一丝混杂着惊疑和狂喜的精光,在那双描绘精致的杏核眼里飞快闪过。
“吴妈,” 金牡丹的声音放得轻缓了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朝着岸上那一动不动的躯体抬了抬下巴,“过去瞧瞧,那人……可还有救?”
吴妈微微一怔,但主子的指令不容违逆。她略一迟疑,便提着裙裾,避开滩涂的泥水,由一个小厮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近前。那股浓烈混合着血腥和咸腥腐败的气味让她喉头微微作呕,但她忍住了。半蹲下身,伸出手指试探着探向那人的鼻息——微弱得如同一缕随时会断绝的游丝。
“小姐……还有一丝气儿吊着,就是这伤……” 吴妈指着那刺目的脖颈血污,犹豫着看向车上的主子。一个来历不明、眼看就要断气的落魄书生,值不值当沾这手晦气?
金牡丹没有立刻回答。她那如初绽花苞般娇嫩嫣红的指尖,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滑入了腰间绣着金线的丝绦荷包内里,捻出一枚东西。
那是一枚玉佩。
质地温润,乃是上等的羊脂白玉。只是玉料被从边缘生生磕碎了窄窄一绺,留下新鲜的碴口。碎片就静静地躺在她白嫩的掌心,断裂的边缘完美契合着男子胸前浸透海水的靛蓝衣衫下,一块凸起硬物的轮廓——那正是此玉原本贴身悬挂的位置!玉佩并非俗物,中央精工镂雕着一株虬劲苍松,松下小字古篆分明——正是“河东柳氏”族徽印记!
河东柳氏!诗书传家,清流砥柱,门生遍朝野!其家当代主事柳老太傅,更是帝师!
那一瞬间,金牡丹的脑子里仿佛有无数机簧精准咬合!她方才在岸边停车远眺,并非欣赏什么残破海景!恰恰是潮水反复冲刷、即将吞没那男子身躯的瞬间,这枚从破烂衣襟里若隐若现又被海水托起些许的白玉徽记,被初生的天光猛地映亮了一个刹那!那一瞬间反折的光芒,刺破了她的无聊和冷漠,点燃了心头那簇熊熊燃烧的野望之火!
一个将死、重伤、半身埋在沙滩里的年轻男子,衣饰虽褴褛但难掩那份书卷气的身形……加上河东柳氏传人的身份!这简直是上天摔在她金牡丹脚边的一个天大的机会!一个足以让她金家权势攀上更高巅峰的台阶!
“哼……” 金牡丹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短促轻哼,那精心描绘的唇角向上弯起了一个矜持而冰冷的弧度,带着掌控一切的了然。指尖轻轻一松,那枚碎裂的玉块无声地滑落进泥污里,瞬间被暗色的湿沙吞没,再无痕迹。仿佛从未出现过。
“吴妈。”她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斩钉截铁,透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丝恰到好处的、即将施恩于人的矜贵与怜悯,“这人命悬一线,也是可怜。我佛慈悲,岂能见死不救?立刻抬上车去!”
她顿了顿,斜睨着旁边兀自呆立、瞠目结舌的两个渔夫张保和李二,下巴轻扬,语气瞬间转为居高临下的施舍:“你们俩,过来帮手!仔细些!若是这人断了气,你们吃罪得起?抬好了,”她从荷包里拈出两枚成色上好的银瓜子,当啷一声丢在张保脚边的污泥里,语气轻飘飘地吩咐吴妈,“赏他们几个辛苦钱,也好堵上碎嘴子!”
“小……小姐放心!小姐菩萨心肠!小的们一定轻手轻脚!” 张保和李二如梦初醒,看着那亮闪闪的银瓜子,哪还顾得上晦气?两人手忙脚乱、战战兢兢地去抬那沉重的躯体。心里只道是豪门小姐一时兴起行善,哪知其中另有乾坤?
吴妈到底跟着主子久了,此刻已然心领神会!她眼疾手快,在那男子被抬起的瞬间,不动声色地伸手扯了一下,将那被海水浸透、隐约能看到里面玉环勒痕的靛蓝破衣领口往里掖实了些,确保那玉佩断口和所有可能显露身份的细节,彻底埋藏在烂泥、海藻和血污的遮蔽之下。
“小姐宅心仁厚!” 吴妈低头垂手,声音里的敬意混合着难以察觉的兴奋,“菩萨保佑这位公子,能得遇小姐这天降的贵人!”
“贵人?” 金牡丹轻轻放下手中描金的车帘,只留下最后一丝缝隙。她嘴角的弧度拉长,精心点染的胭脂色红唇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含血的刀刃,低不可闻地自语道,“呵……他自然得‘感念’我这个救命恩人!”
马车骨碌碌碾过岸边崎岖的小径,向着钱塘郡高大的城门驶去。车厢内弥漫着新鲜的海腥、血腥和冰冷男子身上带来的寒气。金牡丹嫌恶地用手帕掩着鼻尖,目光偶尔扫过对面那张死寂的、布满海水泥污血痕的脸,心底的计算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炽热。
车轮声单调而沉闷。
另一边。
在距离钱塘郡尚有十数里的荒僻海湾乱石深处。湿冷黝黑的礁岩缝隙间,无声无息地飘荡着一缕异样的水纹。
海水冰冷刺骨。珠泪蜷缩在嶙峋的岩石阴影里,背脊紧贴着粗糙硌人的礁石表面,试图汲取一丝微不足道的冰凉支撑。每一点微弱的触碰,却都像点燃了潜藏在皮肤之下的无数引线。痛!是比昨夜在玄巫渊那抽骨换髓的酷刑更为漫长、更为尖锐、更为恶毒的疼痛!
双腿!
那双刚刚从鱼尾化生出来的、看似纤细优美的腿脚,此刻仿佛是独立于身体之外的存在。它们不再是承载她畅游深海的鳍翼,而成了两件冰冷沉重的刑具,由内而外放射出灼烧灵魂的剧痛!每一次细微的挪动,都牵扯着无数根刚被硬生生塑造出来的筋络和还未长全的脆弱骨膜,发出令人牙酸的、几乎要崩裂的呻吟。踩在粗粝如刀片的海滩砂砾上,那感觉……就如同赤足踏着千万颗烧红的碎瓷在行走!
喉咙更是像被一柄无形的烙铁死死封住,滚烫,窒息。每一次微弱的气流试图通过,都带来更深的灼痛和绝望的阻塞感。她曾拥有的、能引动海豚伴游、能与鲸歌合鸣的天籁之声,已被那深渊的诡力封印,只剩下灵魂深处嘶哑的回响。
她无声地大口喘着气,单薄的身体在寒冷和剧痛的交逼下筛糠般颤抖。指尖深深抠进滑腻的苔藓里,指关节泛出死寂的灰白。冰冷的汗珠(或许是海水)混着无意识的泪水,沿着她苍白透明的脸颊滚落,砸在布满尖锐牡蛎壳的礁石上,碎裂无声。
她怀中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意识沉入黑暗前的那一坠,她用尽了最后的本能,才死死攥紧了拳头。此刻,手心是三枚触手冰凉滑腻、带着奇异苦涩腥气的丹丸——幽暗如海蓝,边缘却缠绕着不祥金丝——龙鳞丹。
怀里只有冰冷刺骨的海水和无尽弥漫的痛楚。那个沉重的、几乎拖着她一起坠入深渊的凡人身躯,连同那惊鸿一瞥间的气息悸动,已然消失无踪。
“砰……砰……”
比痛楚更为猛烈的,是心口处那颗刚刚被强行剥离走核心、却依旧强行搏动的心脏在疯狂撞击着胸骨的轰鸣!失去了鲛珠,她体内的水元之力已衰弱得如同风中之烛。支撑她从玄巫渊那等绝地挣扎而出、在冰冷狂暴的黎明前海中一路逆行至今的,是那份源自灵魂深处、连她自己都未曾清晰认知的执着!
那份执着像无形的绳索,套住了那个凡人男子沉重的躯体。她一路在暗流漩涡中亡命潜行,凭借着一丝微弱的、几乎无法感知的凡俗气息作为引路的灯,终于在神力彻底枯竭前,将他托近了那片浅滩礁石群。就在她试图将他推向潮水线之上的沙砾地、自己也准备找个隐秘角落化丹保命的瞬间,一股难以抗拒的恐怖激流卷来!她最后看到的,是那身靛蓝衣衫在海面漩涡边缘一闪而过的影子,随即自己也被巨大的力量狠狠砸回水下礁石丛中!
他去哪儿了?死了?还是被人发现了?
每一个念头都像冰锥扎进空洞的心脏。珠泪强迫自己松开抠紧岩石的双手,借着惨淡的天光,艰难地低头摊开颤抖的掌心。一枚被海水浸泡得几乎辨认不出原貌的青玉物件赫然在目——正是她沉落前无意中从他破碎衣襟缝隙里死死扯住的东西!非玉非石,形状奇特,边沿残留一点温润光泽和新鲜的血痕。
这……或许是他留在她手心的……唯一凭证?
珠泪深吸一口冰冷湿咸的空气,强行压住双腿撕裂般的剧痛和喉间的窒息。她摊开另一只紧握的手,掌心躺着一枚幽蓝如深渊、边缘缠绕着不祥金丝的药丸。巫女枯槁的声音似乎还在意识深渊回荡:“一颗……化形一日……痛楚减一分……代价……在血髓里刻得更深一分……”
代价?那“刀山”的刑罚,早已深植于骨血,再深一寸……又能深到哪里去?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不顾一切的决然。冰冷的指尖捏起那枚沉甸甸的龙鳞丹,没有丝毫犹豫,如同吞咽一块尖锐的寒冰,猛地将它拍进了喉中!
剧痛瞬间化为一片熔炉般的炽热席卷全身!每一处撕裂的筋膜、每一个脆弱的骨节都在高温中尖叫熔铸!身体被无形的巨力抻开、拉直!鳞状的光痕在她皮肤表面剧烈闪烁流窜!
终于,随着骨骼一阵密集细碎的噼啪声响,痛楚骤然回落!
珠泪低头看向双脚——不再是闪烁着幽蓝光泽的尾鳍,而是纤细白皙、属于少女的双足,赤裸地踩在冰冷尖锐的礁石上。那痛楚依旧存在,只是从毁灭性的撕扯变为了深沉的、骨子里的锥痛,如同跗骨之蛆,宣告着这三日人身的存在根基。
没有时间犹豫。
珠泪扶着粗糙的礁壁,一寸寸艰难地挪动着身体。每一步踏在砂石尖锐的棱角上,都痛得她眼前发黑,脚掌瞬间传来被割伤的温热黏腻感。她如同一个蹒跚学步的残者,在嶙峋如犬牙的礁石缝隙间踉跄前行。海水不断推搡着她的腿脚,试图将她再次拖回冰冷的深渊。每一次对抗那涌潮的力量,都消耗着她本就孱弱不堪的体力。
前方的视野逐渐开阔。冰冷的灰蓝色天空覆盖着辽阔的海面,遥远的天水相接处,隐约浮现出一线高耸的黑影轮廓。城墙!那是凡人的城池!
更远处,一大片星星点点的橘红色光芒正穿透清晨薄雾氤氲的水汽,顽强地在灰白的天幕下闪烁、汇聚。钱塘郡!那里的灯火,正是她无数次在幽深的海宫仰望的那片人间灯火!
可是……
珠泪猛地停下脚步,身体僵硬在了一块突兀的岩石阴影中,如遭雷击!
那片星点橘红的灯火星海的下方,靠近陆地更醒目的位置——一辆翠盖珠缨的华丽马车,在熹微晨光中正平稳地驶向钱塘郡巨大的城门。距离太远,看不清车上人的面貌,但那华贵的车驾和护卫的排场,隔着冰冷的海风和礁石,都弥漫出一股拒人千里的世俗权势的气息。
她的目光死死锁在那辆马车的后部。一块深色的、软塌塌搭在车尾挡板外的靛蓝布角,被晨风掀起了一瞬!那布料的颜色、那垂落的质地……
像是一道极寒的闪电劈过她混乱灼痛的脑海!
没有根据!唯有直觉!在那片靛蓝色布角扬起的一刹那,一种冰冷而沉重的窒息感,如同湿透的破布口袋,狠狠罩住了她刚刚拼尽一切挣脱了深海囚笼的灵魂!
她的手指几乎抠进掌心那枚被紧握着的、冰冷濡湿的青玉环,如同抓住最后一丝飘渺的凭据。一种冰冷的预感,比脚踩刀刃的痛楚更尖锐百倍,悄无声息地刺入了心底最深处——那原本属于“明月”的、唯一的温暖领地,似乎已被某种冰冷的污浊和算计牢牢包裹、紧紧缠缚!
那辆车里……是他?
他们……要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