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的薄光吝啬地洒在钱塘郡的高墙头，将巨大的青黑城郭染上一层冰冷的灰。城门刚启，等待入城的贩夫走卒聚成一条混浊不堪的长龙，人喧马嘶。污水沟的沤臭、隔夜菜叶的腐烂气、汗味混着牲畜的膻臊，在初春清晨阴冷的空气中凝结成黏糊糊的雾，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入城者的鼻腔。
珠泪——此刻的化名是“明珠”——如同一滴水落入这滚热的油锅边缘。
她赤着双足，踩在冰凉坚硬、满是碎石子、泥浆和秽物的地面上。每一步落下，脚心都如同被万千烧红的钢针狠狠扎刺碾磨！那源自血肉骨髓深处的剧痛从未有片刻停歇，巫女的诅咒如跗骨之蛆啃噬着她的每一寸。为了不引人注目，她在离城尚远的一处芦苇荡中，用几根坚韧的水草将自己褴褛的银鲛绡残片草草收束在腰间，勉强像件粗陋短打，遮住裸露的肩膀和脊背。过长的裙摆撕扯开，缠裹在同样受尽折磨的双腿上，但仍有冻得发青的小腿肚在粗劣的布料下若隐若现。
褴褛、赤足、污泥满身，唯一显得扎眼的，是那张被冰冷海水浸泡过、却依旧有着惊心动魄的苍白的面庞，及那双带着深海般神秘幽蓝、盛满痛苦与惊惶的眼眸。她像一头误闯入猎人集市的小兽，巨大的茫然包裹着她。那些喧嚣的声音如同无意义的杂音狂潮，撞击着她被封印的耳朵深处。她试图张嘴求助，却只发出几声嘶哑破碎如砂砾摩擦的“嗬嗬”声，引得周遭投来更多怪异、嫌恶或是猥琐的打量。
“嗬嗬……”她徒劳地捂着灼痛的喉咙，目光仓惶掠过一张张陌生而冷漠的面孔，试图寻找那辆翠盖珠缨的马车踪迹，却只见到拥挤蠕动的各色躯体。绝望一点点蔓延。脚底的剧痛让她站立不稳，一个趔趄撞在装满陶罐的独轮车上！
啪嚓！
瓦罐碎裂的脆响刺破喧杂！陶片飞溅！
“哎哟喂！我的罐子！赔钱！赔钱啊你这臭叫花子！”满脸横肉的摊主揪住她纤瘦的手臂，唾沫星子几乎喷在她脸上！那力道之大，几乎捏断她的骨头！明珠痛得弓下身，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来，在满是泥污的脸上冲出两道痕迹。她想解释，想比划，却连痛苦都发不出声！
一个半大孩子朝她丢来一块湿泥：“哑巴！臭哑巴！妖怪！”更多的怪笑和窃窃私语围拢上来。那些粘稠的视线粘在她身上，仿佛要将她仅剩的尊严也剥个干净。
就在这时，一只苍老微凉的手轻轻拉住了她的衣袖。
明珠惊骇地转头，对上一双浑浊却透着善意的眼睛。是个满头银发的婆婆，背着一个大包袱，脸上满是岁月刻下的深痕。婆婆没说话，只冲她摇摇头，又指指那摊主，从自己打着补丁的口袋里摸索出几枚铜钱递过去，低声下气地说了几句什么。那摊主掂掂铜钱，又瞪了明珠两眼，这才骂骂咧咧地松了手。
婆婆拉着浑身簌簌发抖的明珠，挤出那圈令人窒息的人群。一直拉着她走到城门附近一条相对僻静、弥漫着浓浓潮湿霉味的后巷口才松开。
“姑娘，瞧着你也不是这地界的人。”婆婆声音嘶哑，但很和缓，布满老茧的手从包袱里掏出一个干硬的、带着余温的杂粮饼，塞进明珠冰冷僵硬的手里，“赶紧找个生路吧，这城门边的地界……吃人不吐骨头喏。”
温暖的食物气息钻入鼻腔。明珠捧着那块粗糙的饼，望着婆婆沟壑纵横却眼神慈悲的脸，眼泪再次汹涌而出。她只能笨拙地、幅度极大地鞠躬。
婆婆叹了口气，浑浊的眼睛扫过明珠那沾满泥污、显然痛得几乎无法站直的赤脚，从包袱里又摸索了一会，拿出一双极其破旧、却洗得发白的灰色布鞋。鞋底薄得几乎透亮，鞋帮也磨破了边。
“拿着，天寒地冻的，赤脚怎么行？老婆子只剩这个了……”不由分说，塞进她怀里，“前头往左拐，第二条小街尽头，‘锦心绣坊’招工，老板娘姓周，人好，兴许能给口饭吃，混个安身……”婆婆指了个方向，拍了拍她冰凉的手背，便背着沉重的包袱，佝偻着身子，蹒跚地消失在了人潮深处。
明珠抱着那双旧鞋和干粮饼，靠在霉湿冰冷的巷壁上，像是攥着一线微弱的炉火。她死死咬着下唇，强迫自己不要去想脚底钻心蚀骨的疼痛，将冰冷粗糙的鞋套在伤痕累累的脚上——痛！每一步都像踩在火炭和刀尖上！但这层隔断秽物的布片，却给了她一丝微弱的安全感。
左拐，第二条小街……
“锦心绣坊”的门面并不起眼，门楣上挂着一块褪色的红布帘，上面用粗线缀着两个模糊的字。门开着半扇，能看到里面忙碌的女工身影和悬挂的五彩丝线。
明珠站在门口踌躇，不敢踏入。
“姑娘？有事？”一个温和略沙哑的女声响起。一个穿着干净藏蓝色棉袍、挽着利落圆髻的妇人掀帘走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件绣了一半的绫花图样，正是周老板娘。她四十年纪，眉眼温和，脸上带着操劳的痕迹，眼神却极为平和敏锐。她目光掠过明珠褴褛却难掩清丽轮廓的面容，最终落在她那双沾着新泥、脚踝处隐隐渗血的旧鞋上，以及那双盛满无助和隐痛、仿佛被风暴摧折过的幽蓝眼眸上。
周老板娘没多问，只轻轻叹了口气：“外面冷，先进来吧。” 语气如同春风拂过冰河。
绣坊内比屋外暖和许多，弥漫着丝线和布料的独特香气。几个女工好奇地抬头看过来，目光各异。周老板娘领着她穿过摆满绣架和丝线的小厅，来到后院一角。这里干净整洁，角落里摆放着一架老旧的织布机和一个大水盆。
“会针线吗？”周老板娘递给她一块干净的湿布巾和一杯温水。
明珠低着头，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她想点头，却无法发声。喉咙如同火钳烧灼。最终，她鼓起勇气，伸出指尖在水盆清澈的水面上极其缓慢地划过——那水波纹路在她指尖无声凝滞成一个清晰而复杂的回纹图样！如同最顶尖的织工用光线在水中瞬间勾勒出精妙的纹路！
周老板娘眼中闪过一抹不加掩饰的讶异，随即是了然和更深重的怜惜。
“画工灵得紧啊！”她赞叹一声，随即拍拍明珠的肩膀，压低了声音，“既然哑了……也好，我这小地方，多做事，少说话，清净。” 她指了指角落里一处堆满各色布头、丝线的小隔间，“以后，你就先住这儿，活计……先从简单的修补、分线开始。管吃住，工钱嘛，” 周老板娘顿了一下，看了看明珠身上的破布和脚上那双惨不忍睹的旧鞋，“……有难处，慢慢说。”
隔间很小，紧邻着后院潮湿的墙根，勉强用一块旧布帘隔开。地上铺着一层干草，草上有一床补丁摞补丁的旧被褥。空气里有淡淡的霉味和干草气。
明珠跪坐在硬冷的草铺上，身体终于支撑不住地向前倾倒。剧痛如同无数细小的毒虫，顺着新生的腿骨爬满四肢百骸。每动一下，都是对意志的凌迟。她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那份从胸口弥漫开的钝痛支撑着她没有立刻瘫倒。
掌心还有一丝冰冷坚硬的触感提醒着她——那枚染血又沾染泥污的青玉环饰！此刻正被她紧紧攥在手里，那点残存的冰冷，如同记忆里那双濒死却惊鸿一瞥的清澈眼眸……他，在那个叫柳府的地方吗？
……
锦心绣坊与柳府宅邸，同处钱塘郡西南。虽隔了几条幽深狭窄的小巷，却在一场突如其来、豪奢异常的大雨中，连接了起来。
柳府今日宴客，庆贺与金家联姻之事初步议定。门前车马喧阗，朱门大开，仆役撑着油纸伞鱼贯而出伺候贵客。周老板娘带着明珠，也撑着两把旧伞，在街角绣坊的小门里探出头。老板娘怀里抱着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大包裹——里面是今日要为柳府夫人小姐们修补熏香的华贵貂裘。
“哎，这雨下的，真是贵人作美啊……” 周老板娘低声对紧挨着她的明珠叹道，“今日柳府人多眼杂，你跟我去送这趟急活，手脚麻利点，送了就走，千万别乱瞧。” 她下意识地压低声音，似乎柳府高大的门墙本身便带着沉重的威压。
明珠用力点头，心却像被无形的手攥紧。大雨敲打着头顶破旧的油纸伞，噼啪作响。冰凉的雨水渗过伞骨的缝隙，滴落在她削瘦的肩膀上，带来一阵寒意。那“刀山”般的痛楚在湿冷空气里变本加厉，每一步踏在积水的青石板上，冰冷的污水浸透薄薄的鞋底，脚掌新生的嫩皮如同被冰冷钝刀持续刮擦切割！痛得她眼前阵阵发黑。她只能死死咬着下唇内侧，一丝腥甜在口中弥漫开，逼迫自己跟上老板娘的步子。
绕过那喧嚣震天的柳府正门，从旁边一条不起眼的小胡同绕向后院小门。小门开着缝隙，一个管采买的婆子早就等着，嘴里还抱怨着送得迟了云云。
“劳驾孙妈妈！这雨实在太大……”周老板娘陪着笑，一面示意明珠将沉甸甸的包裹递进去。明珠低着头，双手紧紧抱着包裹，雨水顺着额前湿透的碎发往下滴落，模糊了视线。就在她将包裹递出的瞬间——
一声极其清脆嘹亮、带着稚嫩怒气的童音穿透哗哗雨幕，骤然在不远处的花园卵石小径上炸开！
“阿爹！阿爹！我的雀儿！我的雀儿飞进去啦！”
一道小小的、穿着翠绿绸褂的身影从大雨中飞奔而来，手中死死拽着一段断裂的丝线！那身影目标明确，直冲小门这边角落一处枝叶繁茂浓密的矮冬青树丛。他跑得太急，雨水湿滑，一个收势不住就朝泥泞的地面栽去！
明珠几乎是本能地做出了反应！身体里的剧痛在那一瞬间被强烈的保护欲压了过去。她丢开油纸伞，忍着脚踝传来的撕裂感猛地侧身一个急迈，张开手臂护在身前！那小小的、失控的身体结结实实地撞进了她的怀里！力道不小，撞得她闷哼一声，一个踉跄后退，后背重重靠在了冰冷的门板上！剧痛如同电流般霎时窜遍全身！
好沉！
明珠的手臂下意识地紧搂住怀中软乎乎、吓得呜呜直哭的孩子。雨水和泥点在她怀里那件干净的银灰素褂上迅速洇开一片脏污。
“二少爷！”几个婆子丫鬟的惊呼随之响起，数把伞拥簇着一个颀长急切的身影冲到近前。
伞影之下，首先映入明珠因痛楚而泛着水光的模糊视野的，是一双沾着几星泥点、却做工极其精雅的浅底云履。接着，是一袭月白素绸直裰的下摆。那雨点落在绸缎上，留下深色的湿痕。
明珠抬起头。
隔着密密匝匝的冰凉雨线，她仓惶的、泛着水光的幽蓝眼眸，撞进了一双自上而下、刚刚漫溢焦灼、正要开口呵斥身边侍仆的——年轻男子的眼眸里。
那双眼眸极其清亮，带着雨后寒潭般的质感，原本盛满了对幼子的关切和一丝被打扰的清贵疏离。在看清明珠面孔的一刹那，他所有的话语、表情，都瞬间凝固。
哗哗的雨声似乎被无限放大，又似乎全部消失。
世界变成了一片混沌的水帘，只剩下这两道目光。她的视线，清晰地捕捉到了那双清澈瞳仁深处，急速浮现的巨大震动和难以置信！
有什么东西，比这冰冷湿透的雨水更深、更沉地，狠狠砸进了柳文渊的心湖最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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