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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绣楼暗针引情絮,高阁虚意锁心枷

碧渊遗珠录

暮色如墨,一寸寸漫过了柳府连绵的黛瓦,将那白日里的富丽堂皇都悄然压进青灰色的沉黯里。锦心绣坊的后院隔间,更是提前被浓重的黑暗攫住,只有小窗透入的一缕惨淡月光,斜斜映在角落那架破旧的织机残骸上,勾勒出冰冷的轮廓。

明珠蜷缩在铺着一层薄薄干草的地铺角落,将自己裹在破絮似的旧被褥里。周身刺骨的寒冷却像是钻入骨髓的细针,每一次呼吸都拉扯着胸口深处那份被剜走的空茫——鲛珠离体,深海的温暖已永逝,人间的初寒于她无异于酷刑。更如附骨之疽般缠磨不休的,是腿根脚踝处一波波泛上的钝痛,新生的骨肉深处如同被无形的钝器反复碾轧绞拧,每一次微小的挪动都激起一片痉挛的冷汗,让她在干草上无声地战栗。白日里在柳府后院冰冷的泥水地里那拼命一撑的旧创口,此刻也在绷紧的筋肉下隐隐作痛。

她小心翼翼地掀开被角。借着惨淡月光,一双脚踝赤露在寒冷的空气里。那新生的肌肤在薄薄的鞋皮下已磨蹭得一片嫣红,几处皮破的地方渗出细小的血珠,凝结在粗糙的布料上。脚底更是布满了细密的红痕和水泡,薄皮如纸,轻轻触之便是钻心的锐痛。她伸出颤抖的手指,指尖小心地拂过小腿上两处青黑泛紫的肿胀印痕,那是白日承受那个孩童冲撞力道留下的。指下肌肤滚烫,是血肉在无声地控诉。

痛楚如此清晰,提醒着她非人的代价。她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嫩肉,更腥甜的铁锈味弥漫开。喉头的火烫与无声的窒息感从未消退。然而,当她的目光落在墙角那件已被妥善洗净、只是下摆处仍沾染着几片顽固泥渍的银灰素褂时,那翻涌的痛苦深处,仿佛又有什么难以名状的细流悄然滑过。

——那素褂曾被她紧紧裹住。

——那衣角曾因她拼命一撑而沾染污泥。

——那双清亮如雨后寒潭的眼眸,曾因这一片污渍向她深深凝望……

“轰——嗡——”

一阵低沉浑厚的钟鸣,隔了几重院墙、数条窄巷,穿越黑暗沉沉的暮色,隐隐然透窗而入,落在锦心绣坊的后院。是柳府晚课颂祷的铜钟!

这声音对绣坊内早已歇息的女工们毫无意义,此刻入明珠之耳,却如同滚热的烙铁猛地烫在心湖!

是他?

珠泪……不,是明珠的指尖倏地收紧,死死抓住那破旧被褥的粗糙棉絮,抓得指骨咯吱作响。一个清晰得近乎疯狂的声音在她灼痛无声的喉咙深处猛烈地撞击、呐喊:去!去靠近那声音!去靠近那府邸!去靠近……那一抹月白素绸的影子!

这念头带着病态的灼热,瞬间烧断了她最后一点理智的丝线。她猛地坐起!不顾筋骨深处那瞬间被引爆的锐利惨叫,双脚狠狠蹬入冰冷的布鞋!

“……呃!”

剧痛让她眼前骤然一黑,几乎背过气去!她俯下身,牙齿死死抵住被角,拼命压抑那几乎冲破封印的嘶吼。豆大的冷汗瞬间从额角滑落。但那双幽蓝的眸子里,决绝如燃烧的磷火!

支撑!爬也要爬过去!

趁着最后一线惨白月光被浓云彻底吞没,绣坊后院陷入绝对的死寂。一个瘦小的身影如跛行的狸奴,扶着冰冷粗糙的院墙,一步步,拖着仿佛灌满了铅、插满了钢针的腿脚,蹒跚地、悄无声息地挪出了后门。每一步落下都踩在无形的刀锋之上!每一步都像是跋涉在黄泉道上!每一步都让身后留下蜿蜒如蜗牛般的泥水印迹。那印迹里,隐约带着一丝挣扎的金红……

柳府西苑书院暖阁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雕花木格窗棂将寒风严严实实隔在了屋外。细铁丝编成的灯罩里,数盏明亮的烛火将室内烘托得暖意融融。上好的银霜炭在紫铜鎏金兽炉里无声燃着,散发出淡淡的松柏香气,氤氲在温暖干燥的空气中。

柳文渊斜靠在一张宽大的紫檀木圈椅里。褪去了白日里在人前那层温和清贵的面纱,眉宇间凝着显而易见的倦怠和一丝挥之不去的烦闷。案几上散乱地摊开几卷书稿,笔搁在砚上尚有余墨,显然心神不属。

“……此四者,皆为本朝盐政沉疴之病灶……” 夫子清瘦的身影在明亮的烛光里佝偻着,正指着其中一页,声音平缓无波,指尖枯瘦,“公子,这几处注疏尤为重要,切记……公子?公子!”、

柳文渊猛地一回神,目光堪堪从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深处收了回来。他掩饰性地捏了捏眉心:“夫子请讲,学生听着。”

夫子浑浊的老眼在他脸上停留一瞬,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罢了,今日公子心神有扰,强学反而不美。” 他将桌上书稿轻拢,枯瘦的手指无意间拂过那书稿旁放着的、一角浸着污痕的银灰素褂袖口,“……此乃夫人方才着人送来,说此衣污了,公子若是得空,看是弃了还是……”

柳文渊的目光倏然落在那片突兀的泥污上!

混沌的雨线。

刺骨的寒风。

怀中幼子惊悸的哭号。

踉跄后退撞上门板的闷响。

以及……那猝不及防抬起的脸庞。

散乱的湿发黏在苍白的额角,冰冷的雨水沿着下颌滑落。那双抬起的眼瞳在淋漓的水幕之后,竟并非如常人被冲撞后的惊怒或畏缩,反而像是陡然间于无尽寒渊深处被投下了一束破开万古沉滞的幽光!那目光如此专注、如此……奇异,仿佛蕴藏着某种惊心动魄、却又难以言喻的熟悉感……

“父亲!”书房门外传来一声清脆的呼唤,小小的身影裹着厚实温暖的斗篷奔了进来,正是白日里那莽撞的男孩。他脸蛋红扑扑的,带着松软被褥里的热乎气,显然是梳洗后才来请安的,“爹爹,阿娘叫你早些安置!”小家伙像一头小牛犊扑到柳文渊腿边,又好奇地指着案上那件素褂,“呀,这不是爹爹被那个漂亮又冷冷的姐姐撞脏的衣服吗?那姐姐抱我抱得好紧呀,像贝壳一样!”他伸出小手摸了摸袖子上的污痕,“洗不干净了吗?”

“哐当!”

柳文渊端着茶杯的手猛地一颤!滚烫的茶水溅出几点,烫在手背上却浑然不觉!脑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轰然炸裂开!所有混沌的思绪瞬间被一个前所未有的念头撕裂!

那眼神!

那抱着幼童的姿势!

那雨中陡然撞入眼帘的面容轮廓!

那纤弱却又迸发出瞬间力量的……冰凉身体!

那雨中模糊的景象、那濒死坠入深海的混乱记忆碎片、那双在绝望深渊里倒映着星海碎片的清澈眼瞳……这些毫无关联的、被忽视的、属于不同时间和空间的影像碎片,骤然间被一个惊雷般的念头粗暴地串联、拼合!

怎么会?

怎么可能?

她……怎么会出现在那里?

“渊儿?”

一个温柔娴雅的声音在暖阁门口响起,打破了父子间短暂的沉默。柳夫人秦氏披着一件银狐里子的湖绿素缎披风,扶着侍女的手走了进来,周身带着暖阁外沾染的清寒,鬓角被细密的夜露微微打湿。她目光扫过案上那件沾污的素褂,柳叶眉微微蹙起。

“金府方才又遣管事传话来了,”秦氏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斟酌和隐隐的忧虑,“牡丹那孩子……说白日偶感风寒,听闻下月初九是个上好的吉日,问我们这婚期能否……”

“风寒?”柳文渊倏然打断了母亲的话,目光依旧死死钉在那片刺目的泥污上,声音沉郁得如同窗外压顶的浓云,“她的‘风寒’,可是在今日我离府那片刻发作的?”

秦氏一怔,似没想到儿子如此直接,脸色微变,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懵懂的小儿子,强笑道:“胡说什么!金小姐知书达理,身子又向来娇贵些……不过是今日为婚仪琐事操劳了些,又在花园里赏玩时被野猫惊了一吓,这才……”

“被野猫惊了一吓……”柳文渊轻声重复着,像是咀嚼着这几个字眼儿里裹藏的冰碴,目光缓缓从那污迹移开,转向窗外彻底沉沦的黑夜深渊。

母亲柔和的话语、幼子天真的指认、案几上那片刺目的污痕……还有白日里金牡丹被丫鬟婆子簇拥、打着青罗小伞匆匆掠过回廊时,她那眼角余光扫向自己手中那件被弄脏的素褂时,嘴角飞快掠过的一丝……那是什么?是得意?是讥诮?还是被冒犯了富贵尊荣后冰冷的嫌恶?

“金府管事还特意提及一件小事,”秦氏的声音轻轻飘入他的耳朵,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安抚性的平和,“那车辙上沾满污渍的华盖香车已命人里外重新熏洗三遍,连挽马的蹄铁都新换了……真是费心。”

熏洗?费心?柳文渊只觉得一股粘稠冰冷的浊气从胸中翻涌直冲喉头。是为了洗去那车轮上沾着的污秽痕迹?还是为了洗去某个曾被她视作蝼蚁污秽、却可能……曾经在深海之中用性命拉过他一把的身影?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激烈得带翻了圈椅!

“公子?”老夫子惊愕抬头。

“爹爹?”幼子被惊得睁大了眼。

“渊儿?!”秦氏也失声。

柳文渊却一言不发。他那双清亮眼眸深处骤然翻涌起墨黑沉沉的怒涛,胸口剧烈起伏,仿佛有无声的狂澜在其中激烈冲撞!再难忍受这暖阁里弥漫的、掺杂了暖香与虚伪的空气!

他几乎是粗暴地推开试图扶他的丫鬟,看也不看任何人,步履沉重得如同拖着千钧镣铐,却又带着某种不顾一切的决绝,猛地拉开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门!

凛冽如刀割的寒风混杂着刺骨夜露的气息,瞬间灌满了整个温暖的书房!灯烛被吹得疯狂摇曳!

“渊儿!”

“爹!”

秦氏和小儿的惊呼在冰冷的风里被撕扯得变了调。

柳文渊的身影已融入门外的沉沉黑暗,浓得化不开的夜色瞬间吞噬了他月白色的直裰下摆,如同投石入渊,再无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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