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本小说网 > 幻想小说 > 碧渊遗珠录
本书标签: 幻想 

第六回:闺阁暗妒毒计藏,龙庭惑乱谗言起

碧渊遗珠录

绵绵春雨下了一夜,拂晓时非但未歇,反而织得愈发细密。钱塘郡的清晨浸润在一片湿漉漉的灰白雾霭里,青石巷弄蜿蜒曲折,两侧高墙的灰砖被雨水浸透,泛出更深的墨色,苔痕沿着砖缝顽强地向上攀爬,散发着一股泥土和湿腐木头混合的陈旧气息。

锦心绣坊的后院隔间,连一丝日光的碎屑也吝于透入。明珠蜷缩在冰凉的地铺角落,一床薄被紧紧裹住微微发颤的身体。寒意如细小的冰蛇,从硬冷的草铺缝隙里钻出,顺着脊骨往上爬。喉间灼痛依旧,每一次无声的吞咽都如同咽下粗糙的石砾。而脚踝,那昨夜攀爬巷道撕裂的旧创口,在阴寒湿气的反复揉捏下,鼓胀得厉害,肌肤滚烫绷紧,里面蛰伏的钝痛仿佛活物般抽动不止。她紧咬着唇内的嫩肉,尝到熟悉的腥甜。

隔间破旧的布帘被人挑开一角,透进一点微弱的天光和一个臃肿的身影。

“哑女!”是绣坊帮厨的粗使仆妇吴嫂,嗓音嘶哑,将手里一个粗糙的黑碗塞进来,“今日外头送菜的没来,就这点稀汤水了!”碗里晃荡着几片寡淡发黄的菜叶子和清可见底的米汤,温吞吞的一点热气,“前头金家的小姐来了!送了好多贵重的料子来修整!满屋子忙得脚打后脑勺!就你成日介缩在耗子窝里!等下记得把廊下堆的那些烂布头子搬出去倒了!省得霉烂了!碍着贵人们的路!”

吴嫂嘟囔着放下碗,帘子刷地落下,隔开了那点可怜的天光和更浓重的霉腐气。

明珠慢慢爬起身,脚踝刚一受力,钻心的锐痛便直刺脑髓!冷汗瞬间浸湿了鬓角。她扶着冰硬的墙,一步一挪跛行至门槛边。隔着一层薄帘,外间人声虽刻意压低,依然清晰可闻。

“哎哟金小姐!您说这么精细活儿,也就我们老板娘接得下来!” 是绣坊一位伶牙俐齿的女工,声音甜腻得能拧出蜜,“寻常人家的料子,哪里配得上这金丝银线掺着孔雀翎的云纹!啧啧,看看这霞帔的底子!定是贡上的苏杭特供!这给郡王妃娘娘上身也使得……”

另一个压低些的声音酸溜溜地:“也亏得明珠哑巴手巧……前儿老板娘那件金丝盘云褂子的边儿,愣是让她分得比头发丝还匀溜……”

“嘘!胡说八道什么!”又有人斥道,“咱们金小姐的针线,那可是宫里头老供奉都夸过的!要她个哑巴分线?没得糟践了东西!”

帘外的阿谀奉承如同一根根细密的针尖扎进耳膜。明珠扶着墙慢慢滑坐到冰冷的地上,指尖死死抠进冰冷坚硬的青石砖缝里。昨夜书院窗下,那灯烛剪影中闪过的一抹月白素绸……那件被他拂过的、沾着泥污的银灰素褂……这些模糊碎影竟在“金丝银线”、“霞帔”、“宫制云纹”这些冰冷又富丽堂皇的字眼对比下,显得异常单薄,带着一种不合时宜的刺目。

一股深沉的冷意,混杂着体内翻搅的痛楚,从脚踝爬升到心口,密密实实地堵住。她抱紧了自己剧痛的膝盖。

……

柳府西苑深处,紫藤花架下的抱厦精舍却是另一番光景。窗棂紧闭,兽炉里燃的是价比黄金的南海龙涎香片,甜馥温厚的烟气缭绕不绝,几乎将外面的雨声都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金牡丹歪在一张堆满了柔软波斯绒毛靠垫的贵妃榻上。她已换下白日里矜贵的裙衫,只穿一身薄如蝉翼的银红寝绸里衣,勾勒出少女纤细的腰肢曲线。乌黑亮泽的发丝随意披散着,更衬得那张娇媚绝伦的脸蛋欺霜赛雪。手里捻着一颗拇指肚大小的金丝蜜枣儿,眼神却有些飘忽地落在脚边一个正低头为她小心涂染蔻丹的俏丽丫鬟身上。

“水云,” 金牡丹的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甜腻如蜜,“今儿在西街,隔着半条巷子,你可瞧清了?”

水云捏着羊毫笔刷的小手停了一下,头垂得更低,声音像小蚊呐:“奴婢……奴婢隔着雨,只瞧见那女子赤着脚,鞋破得不成样子,脸上身上都是泥水……头发也散着……活脱脱就是……就是泥塘子里爬出来的脏东西……比坊里最下等的婆子还不如……”

“只是‘不如’么?”金牡丹的尾音轻轻扬起,指尖将那颗蜜枣儿按进掌心软肉里,脸上却露出一个温柔得几乎能滴出水来的笑容,眼中却无一丝温度,“你没瞧见咱们柳大公子,当时看那东西是什么眼神?”

水云捏着笔刷的手不自觉地轻颤了一下,一小点鲜红的蔻丹液滴落在金牡丹莹白的脚趾边:“……公子……公子当时抱着二少爷……像是……像是被惊着了……”

“惊着了?”金牡丹倏地将脚抽回,染了一半的蔻丹脚趾带着一点妖异的红点悬在空中,眼神骤然锐利如冰锥,“惊着了,会把自己的衣袍脱了,也不避雨?就那么任那沾满了泥污腌臜水的衣裳,捧在手里半晌?”

她忽地坐直了身子,寝绸软滑地贴伏着曲线,眼神却像淬了毒的刀子:“那贱东西!白日里撞倒渊哥哥时,我就瞧她那眼神不对!跟耗子见了粮仓似的,骨子里就透着下贱!装什么赤脚可怜!”她越想越恨,猛地挥手扫落榻旁紫檀小几上一盘晶莹玉润的葡萄,碎玉珠跳、滚落满地,“下月初九就是吉日!偏生出这等恶心人的祸害!她定是存心的!”

水云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头深深磕下去,碰着冰凉的玉石砖面咚咚作响:“小姐息怒!小姐息怒!那贱婢赤脚的腌臜东西,便是爬到了绣坊里,也跟阴沟里的烂蛆无二!哪里值得小姐动气!奴婢……奴婢瞧着柳公子也就是一点恻隐之心……当不得真!”

“恻隐之心?”金牡丹冷笑,红唇弯成一个冰冷的弧度,那点温柔的笑意早已荡然无存,“他柳文渊的心,只能是我金牡丹的!也只能是‘感恩’我金家的!”她站起身,踱了两步,华丽的银红寝衣曳地无声,像一头美艳的猎豹,在甜香弥漫的囚笼里踱步,“去!找几个妥当的婆子,多带些银钱,这几日好好‘打听打听’,锦心绣坊那个哑巴女人……尤其是……‘柳府西院后头雨巷里赤脚背孩子’这一桩!我倒要看看,是哪个没长眼的‘贵人’,这么爱替腌臜东西撑腰!”

“是!小姐!”水云如蒙大赦,又重重磕了个头。

金牡丹踱至窗边,猛地将紧闭的窗扇推开一隙!

瞬间,冷冽的风裹挟着冰凉的雨丝扑了进来,将满室暖香搅得天翻地覆!她迎着风雨,深吸了一口混杂着泥土腥气的冰冷空气,那娇柔的面容在晦暗天光下透出铁一般的冰冷狠厉:“恻隐?等那贱婢顶着柳家小少爷‘救命恩人’的名头,爬到我金牡丹的头上来……那就不是‘恻隐’,是我的奇耻大辱!”

……

东海极渊,水晶宫。

龙涎香也压不住的沉沉死寂笼罩着流风回雪殿。巨大的寒玉砗磲宝座上,龙王敖广周身弥漫的气息比殿外万年玄冰更森寒彻骨。龙目半阖,冕旒珠帘垂落,遮掩了其下翻滚的暴戾雷霆。下方阶下,巡海夜叉正战战兢兢躬身回禀:

“……陛下……那污浊戾气……已探得源头……确非天生……有……有异种‘源血’的气息残留!似是……似是……”

“似是……什么?”龙王的声音低沉似雷,尾音却含着一线绷紧欲断的弦音,震得殿壁嗡然作响。

夜叉庞大的身躯不由自主地抖如筛糠:“似……似是鲛皇血脉……混合了极恶戾气……才引动水脉崩坏……浊气翻腾……”

“鲛皇血脉?”一旁侍立的二太子敖翊突然冷冷开口,嘴角却极其隐晦地勾起一丝残忍的弧度,声音如同淬了冰,“父王,若说龙宫之中有谁血脉精纯至此,且……那日风暴灾异前后,又曾行踪不明、擅闯玄巫渊禁忌之地……”

他话未说完,龙母水澜夫人的声音已带了哭腔,急促地响起:“陛下!翊儿休得妄言!泪儿最是乖巧……她……”

“行踪不明是真!”敖翊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痛心疾首的悲愤,猛地转身面向宝座,蛇瞳之中闪烁着诡谲的光,“探子回报确凿无误!我那三妹!当日在绝龙礁风暴核心处现过形迹!非但如此,风暴平息后,她……更是不顾龙宫禁令,耗损自身精血本源,直奔那玄巫渊的无底幽冥!那里……父王!那地方可是连同着幽冥裂隙!充斥万古戾气!”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巡海夜叉,压低声音,却字字如刀捅向龙母:“母后疼爱妹妹,人尽皆知!可您敢否认,珠泪那日风暴前后身上残留的血脉气息异常么?敢说那探子回报的、玄巫渊附近水域残留的鲛珠精血痕迹,是假么?以鲛珠血祭幽冥恶灵、沾染深渊戾气……这!就是招来海眼震荡、水府不宁的祸根!”

“陛下!”龙母水澜早已泪流满面,双手紧紧抓住衣襟,“泪儿她不会的!她定有苦衷!那玄巫……”

“啪嚓!”

一声刺耳的碎裂巨响!

龙王敖广座前一尊半人多高的寒玉海兽摆件,被他倏然扫下的袍袖砸得粉碎!玉屑冰渣四溅飞射!龙目猛地睁开!那平日里威严肃穆的眼瞳深处,燃烧着墨黑沉沉、几乎凝成实质的暴怒火焰!

巡海夜叉的禀报、龙母凄楚的辩解、还有敖翊那指向极其精准、逻辑看似无懈可击的“推理”——如同无数的引线在他心头引爆!一股被至亲骨肉愚弄背叛的狂怒瞬间吞噬了最后一丝理智!

“孽障——!”

龙吟震怒!整个流风回雪殿骤然光华刺目!无数颗悬挂的水精明珠疯狂明灭闪烁,殿壁震颤不休!恐怖的水压如同无形的巨碾,轰然压下!龙母被那威压震得踉跄后退,扶住冰冷的珊瑚柱才勉强站定,脸上血色尽褪!

敖广猛地站起身,龙袍翻涌如墨海怒涛!他看也不看龙母,森寒如极地寒铁的声音如同判决,重重碾过死寂的大殿:

“封死玄巫渊入口!即刻起,所有水族不得靠近幽冥海沟!”

“派出鲸鲵卫!彻查绝龙礁至玄巫渊所有水域!但凡有鲛人珠泪一丝气息——”

龙王的龙爪紧握成拳,指关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响,裹挟着墨黑雷霆的煞气透体而出:

“格杀勿论!”

上一章 第五回:绣楼暗针引情絮,高阁虚意锁心枷 碧渊遗珠录最新章节 下一章 第七回:暗室吞恨咽血泪,寒窗隔雨闻心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