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铅灰的云块沉沉压着钱塘郡的屋脊。锦心绣坊后院小隔间内,那点从门缝漏进的微光彻底被潮湿的黑暗吞没了。窄小的空间比冬日冰窖更森寒刺骨,霉味混杂着陈年干草的气息,凝成粘稠冰冷的雾,沉甸甸地压在口鼻之间。明珠蜷缩在冰冷的草铺角落,单薄褴褛的布片裹不住周身砭骨的寒气。每一次吸气,咽喉深处那被无形烙铁灼封的剧痛便猛地抽紧,牵扯着五脏六腑都绞成一团。
更深的煎熬,却是那双腿脚。白日里在吴嫂恶意的监视下,搬动沉重的、浸透雨后湿气的烂布头,一次次将肿胀的脚踝撞上冰冷的青石台阶。此刻这处旧伤已烧灼得如同一块滚烫的烙铁,皮肤绷得发亮,皮下淤血青紫一片,细密的血丝从磨破的鞋底边缘洇出来,又黏在破旧的布鞋内里,每一次细微的挪动,都像赤足踏上新鲜撕裂的创口。
隔间的破布帘未曾挂严,缝隙里漏进外间厨房的微光,伴着刀俎落在砧板上的“哆哆”闷响,更传来吴嫂粗嘎的大嗓门,如同钝锯在木头上反复拉扯:
“……那蠢婆子!一床破被子也能给出去!真当自己是救苦菩萨转世!哼!叫哑巴沾过的东西,洗三遍都嫌晦气!……” 声音裹着油腻饭菜的香气,刀子般刮着明珠的耳膜。婆婆塞给她那双鞋和半个饼的暖意,此刻被这毒汁似的言语反复浇透,冰冷刺骨。
“说来也奇!早上柳府那孙婆子来还针线篮子,” 一个烧火丫头怯怯的声音夹杂进来,“说昨儿夜里,府西墙根底下有野猫嚎得邪性,绿眼睛明晃晃的,还……还扒拉出一道湿脚印子……像是……像是赤脚鬼在那院里转悠……”
“呸呸呸!什么脏东西!” 吴嫂猛地呵斥,砧板声狠狠一顿,“闭上你的臭嘴!让金家知道了,拔了你的舌头!”
“可……可孙婆子说,那脚印子就在柳家二少爷白日玩闹的地方不远……”
“哼!” 吴嫂的声音陡然压低,淬着冰碴,“野猫?赤脚印?我看是有人心里有鬼,装神弄鬼还差不多!不定是存了什么腌臜心思,故意留痕勾魂呢!周姐心软收留她当绣娘?呵!我看是养了个勾男人的祸水!趁早打发了干净!省得连累整个坊子被那金府的贵人问罪!”
每一句都像烧红的铁钉,狠狠凿进明珠无声的躯体。她猛地将头埋进冰凉的破被子里,牙齿死死咬住内侧的软肉,直到满口铁锈般的腥甜弥漫开,才堪堪止住那几乎要撕裂喉咙的悲鸣。指甲深深嵌进掌心,身体在冰冷的地铺上缩成更小的一团,剧烈地颤抖。掌心的青玉环饰被汗水浸得滑腻冰冷,硌得她生疼,是此刻唯一真实的存在。那环边缘一点微小的豁口,如同嵌着一个无声的呼唤——明月?它来自何方?来自那个可能就在这高墙之隔的地方,那个她拼却性命、赌上一切追寻的身影?
就在此刻,几墙之隔的柳府西苑书房内,却是另一番光景。
雕花木窗紧闭,隔绝了屋外的潮湿寒气。紫铜兽首炉内,上好的银霜炭静静燃着,暖融融的热力无声流淌,混合着墨香、书纸气,以及一丝若有若无、属于衣袂的清冽微凉气息,营造出一室难得的干爽与安谧。
柳文渊独自坐在窗边一张琴台前。窗外,雨丝如针,敲打着檐下芭蕉阔叶,发出细碎的沙沙声,更添几分静意。他并未抚琴,修长的手指只是虚虚悬在冰冷的琴弦上方,指尖无意识地掠过丝弦表面光滑冰凉的质感。案头一盏青瓷烛台,灯火被琉璃罩拢着,映亮他线条清俊的侧脸,也在漆黑的琴身木纹上投下深邃跳动的影。那影子里,仿佛浮动着细密的雨帘、一道踉跄的身影、一双在泥水中挣扎的赤足、还有那双抬眼惊鸿一瞥间、似曾相识却又隔着一片混沌迷雾的幽蓝眼眸……
指尖毫无征兆地微微一划!
“铮——!”
一声突兀的散音骤然穿透雨幕,在寂静的室内荡开一层余韵,也刺破了柳文渊眉宇间那点积郁的凝滞。他被自己惊扰似的,眉头微蹙。
烦。心底似被什么东西无形地堵塞着,沉甸甸,粘乎乎。案头那份明日要呈递学政、墨迹已干的策论文章,每一个工整的字都显得如此刻板而空洞。书架上那些整齐排列、装帧精美的圣贤经典,在烛影中投出巨大而沉重的阴影。母亲的温言细语、夫子的谆谆教诲、还有金府隔三差五递来、措辞越来越正式也越迫切的婚仪细节……如同重重叠叠的细密蚕丝,无声地将他缠绕、包裹、收紧,要将他钉死在这方寸明暖的书房里,钉死在所有人为他设定好的锦绣纹路上。
他倏地站起身,带得衣袍下摆带起一阵微凉的风,烛火也被拂得微微摇曳。胸中那股难以纾解的闷气,促使他径直走到书房门口,一把拉开了那扇紧闭的雕花木门!
凛冽潮湿的风如同出笼的困兽,裹挟着雨水的腥气猛地灌了进来!瞬间吹散满室暖香,衣袂翻飞,几案上的书卷瑟瑟作响。
“渊儿?”柳夫人的声音带着惊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从廊下传来,“夜风凉,快把门关上!仔细着了寒气!”
柳文渊的脚步却在门口顿住。他没有回答,只是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那凉意似乎将他胸肺间淤积的浊气冲淡了一丝。目光穿透被雨水模糊的庭院景致,投向了府邸西面那连绵的高墙,墙根下是一片幽深狭窄的、白日里罕有人至的杂物小径。那里……白日里那道若有若无、被家丁婆子私下议论的“赤脚脚印”……真的只是野猫留下的痕迹么?
心底某个角落,一个模糊却强烈的愿望骤然膨胀——出去!去到那墙根下!去看看!
就在这个念头如同火苗窜起的瞬间!
一阵异常微弱、却又极其突兀的弦音,穿透了层层叠叠的雨幕和厚重冰冷的青石高墙,极其艰难、却又固执地、断断续续地爬了过来。
不成曲调,细碎、微弱、甚至带着某种难言的哽咽般的阻滞感。仿佛有个笨拙的初学者,用尽全身气力在冰冷的暗夜里,用破旧的丝弦,一遍遍地揉着、摁着某个不成旋律的单音。
铮……呜……咯……
那声音微弱得几近飘散,混杂在细碎雨声里,几乎被听觉忽略。但柳文渊的脚步却硬生生钉在了原地!
不是错觉!
并非他方才烦躁时随意拨响的琴声,也不是府中乐伎演练的调子!这声音里,透着一股压抑到了极致、只能借着琴弦最粗糙的震颤才敢泄露出来的、最深沉的痛苦!那绝非技巧可以模仿的滞涩生硬感,如同有人正用满是血泡的手指,在粗粝的琴板上无助地摩擦、抓挠,发出无声的哀鸣!每一声微弱的“铮……呜……”,都像是绷紧的细线,缠绕在他心尖,一下,一下,狠狠抽紧,抽得他指尖发凉!
是墙外?
是那个地方?
一瞬间,白日里婆子们压低的议论、母亲隐晦的阻止、还有金牡丹那看似温柔实则冰冷的姿态……所有的声音都在他脑中炸开!一个强烈到近乎荒谬的冲动狠狠攫住了他:立刻!翻过那堵墙!立刻!
“公子!”负责值夜的小厮石砚披着蓑衣,提着灯笼从廊下急急奔来,显然是被突然洞开的房门惊动,“雨这么大!您……” 他看到柳文渊站在门口直直望向西墙的影子,心里一惊。
柳文渊猛地回头,眼神在摇曳的烛光和冰冷的雨气中灼灼发亮:“备蓑衣!灯笼!”
石砚愣了一下,顺着主人的目光看向那片漆黑如墨的墙根死角,又对上柳文渊决然的眼神,猛地意识到了什么,慌忙应道:“……是!小的这就去!”
石砚慌忙奔向回廊内侧的杂屋。柳文渊不再等待,他一步踏出书房门槛,迈入门外冰冷的雨中长廊!冰凉的雨水瞬间打湿了鬓发衣袍,寒意刺骨,却熄灭不了心口那股莫名的灼热。就在他脚步将将踏入庭院那瓢泼大雨的前一刻——
“文渊哥哥!” 一个清亮娇俏的女声带着恰到好处的惊喜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喘,骤然在通往前庭的月洞门处响起。
金牡丹!她撑着一柄极为精巧、绘着蝶恋花图样的苏绢青伞,身后跟着打灯笼的丫鬟水云。杏子黄的软缎裙摆拂过湿润的石阶,纤尘不染。她那明丽娇艳的脸蛋在灯笼的暖光下,宛如一朵刚刚被雨水清洗过的带露牡丹。伞上的水珠滴答落在肩上披着的白狐裘风氅光滑油亮的毛尖上,熠熠生辉。
“哥哥怎么站在风口?”金牡丹脚步轻盈地走近,脸上带着全然不设防的甜美笑容,眼中映着书房里透出的温暖烛光,仿佛这深夜冒雨而来只是寻常踏月访友,“姨娘刚才还说哥哥书案辛苦,怕你夜里腹饥,特意让我把新炖的燕窝送来,温在暖笼里……”她的眼神不着痕迹地扫过柳文渊被雨水打湿的肩头和他身后空阔雨幕的庭院,“咦?哥哥这是……要出门?”
她的目光落在柳文渊紧抿的唇线和那双几乎要踏入庭院雨幕中的脚上,带着少女特有的无辜和一点点恰到好处的困惑。那眼神清澈见底,却无形地在他面前竖起一堵看不见的、柔软而坚固的高墙。
墙根下,那细碎呜咽般的弦音,仿佛被这突然出现的暖光与笑语惊扰了似的,极其轻微地“铮”一声轻响,便彻底断绝在了淅沥的雨声里。再无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