瓢泼骤雨，如同无数鞭子抽打着锦心绣坊低矮的瓦顶。后院隔间内，明珠蜷在草铺最深的角落，牙齿死死抵住冰凉粗糙的被角，拼力将最后一声痛极的喘息压回灼痛的胸腔。指尖死死扣入身下湿冷的干草深处，指节绷出青白的死寂。脚踝那处白日被重物撞裂的旧伤，在阴寒湿气的浸泡下发狠地抽跳肿胀，每一次脉搏都似锤子狠狠敲在滚烫的骨膜上！撕裂般的锐痛自伤处窜爬，直入麻木的腿根、冰封的小腹、空空落落的胸口。掌心的青玉环饰硬生生硌着颤抖的指骨，边沿一点冰凉的豁口贴着皮肉——那雨巷墙根的脚印！那不成调的呜咽！他……听见了吗？
破布帘外骤然传来吴嫂粗嘎的吼叫，混杂在炸雷般的雨声里，如同钢钉楔入耳膜：
“哑巴！死哪去了？！”
“还不滚出来清院！金府送来的几匹浮光锦，可是娘娘命妇上身才有的玩意儿！能沾半点阴沟里的湿气霉腥？！”
“若是洇湿了一寸丝线，你十条命也赔不起！”
吼声未落，隔间那扇薄如纸片的、几乎挡不住风雨的破木板门被从外面一脚狠踹！带着潮湿腐朽气息的木门板哐当一声砸在冷硬的墙上，剧烈的震颤连带整个隔间都在晃动！冰冷的雨水裹挟着门楣上落下的灰土碎草，劈头盖脸糊了明珠一身一脸！
一个矮胖如桶的身影裹着浓烈的汗酸油腻味堵在门口，正是吴嫂。昏暗光线中，她叉着腰，一对三角眼在油腻腻的胖脸上射出毒蛇般的冷光，直直钉在明珠身上：
“聋了吗？还不爬出来扛布？！等着老娘的棍子伺候你？！”她嘴里骂着，眼睛却极快地在明珠惨白如纸的脸庞、死死扣着地面的手指、以及那双即便隐在草铺阴影里、仍能看出微微痉挛的脚踝上剐了一圈，鼻翼轻蔑地翕动着，嘴角挤出恶毒的弧度，“呵！装什么西施捧心？天生贱骨头！爬出去！别脏了这块地！”
明珠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一颤！那被踹门的震动牵动的脚踝伤处，如同万千钢针同时刺穿！她眼前瞬间飞起无数金星！几乎是靠着草堆才勉强稳住身形。喉咙深处发出几声撕裂般无声的“嗬嗬”抽搐，汗水混着雨水和脸上的尘土，滚烫地滑落。屈辱如同滚烫的沸油，浇在无处诉说的剧痛上！比断足更甚！
求生的本能让她的视线猛地投向角落——那包着三枚龙鳞丹的破烂布包！那邪异的蓝光在黑暗中幽幽闪烁。再服一颗？压下这刻骨的痛楚！就能爬出去！不能……不能再失去这次……靠近的机会！
她的手指抖得不成样子，如同风中的枯叶，猛地伸向那破布团！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冰冷药丸的边缘时——
“轰隆——！！！”
一道惊雷炸裂！惨白的电光透过震动的破门缝隙，如同巨斧劈开黑暗，瞬间照亮了明珠伸向丹丸的惨白手背、那双因剧痛和绝望而盛满碎裂幽光的眼瞳！也照亮了吴嫂嘴角那抹得逞般的、毫不掩饰的狞笑！
“……装晕也没用！” 吴嫂毒牙般的低语精准地穿透雷声！
明珠伸向药丸的手指骤然僵在半空！如遭雷击！被……看穿了？！这恶毒的妇人，像是早已算准她走投无路的这一刻！
“贱皮子！” 吴嫂啐了一口，胖身子猛地向前一撞，肥厚的手掌如同铁钳，狠狠抓住明珠一只细瘦到几乎只剩下骨头的胳膊！巨大的拖拽力量裹挟着刺鼻的油腻汗气，将她整个人如同破败的玩偶一样硬生生从草铺上拽了起来！
“啊——！”
撕裂灵魂的剧痛从被拉扯的臂膀和被强制站立的脚踝处同时炸开！明珠浑身筛糠般痉挛着，无声的惨叫扭曲在脸上！腿脚根本无法承受重量，像两截冻硬的枯柴，瞬间就要折断！她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倒！
“砰！”
额头狠狠撞上冰冷潮湿的门框！金星爆裂！温热的粘稠液体顺着眉角蜿蜒爬下！视线彻底血红模糊！
“装死！” 吴嫂被撞得一个趔趄，更是暴怒如狂！另一只手也伸过来，狠狠掐住明珠另一边肩膀！指甲深深嵌进那毫无血色的皮肉里！几乎将她整个提离地面！剧痛深入骨髓，混着喉头的窒息与眩晕，世界在她眼里彻底倾覆！只听得吴嫂恶毒的咆哮在头顶炸开：
“……老娘今天非让你死明白什么叫腌臜晦气！”
明珠被半拖半拽、踉跄蹒跚地“押”到堆满布料的窄小穿堂里。霉烂湿重的布匹气味混杂着陈年灰尘，几乎令人窒息。两匹长近三丈的浮光锦被丢在门口浸水的石阶旁，吴嫂抬脚狠狠将一匹踹得歪倒，耀目的云霞般的色泽被泥水洇脏了大片！
“……看看！你个丧门星招的祸！” 吴嫂指着那污痕，唾沫横飞，“还不快扛到库房里去！扛不动？扛不动就爬着推过去！” 她狞笑着后退一步，一脚踩住明珠沾满泥泞、已然渗出血色的旧布鞋鞋面，恶狠狠地碾压！
钻心的锐痛瞬间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明珠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冰冷泥泞的青石板上！剧烈的撞击几乎让那脆弱的腿骨直接碎裂！她上身猛地伏倒，一只手死命抵住地面才未完全仆倒，另一只手中死死攥紧的青玉环饰在泥水里滚出几步远，细小的豁口边缘沾满了黑泥！
吴嫂犹不解恨，一脚踢向那滚落的青玉环饰！
“叮——”
一点幽冷的微光在泥浆中沉浮！
“……捡起来？做你娘的千秋大梦！”吴嫂的咒骂如同毒蛇吐信，她肥胖的身躯猛地后撤一步，转身朝着外院厨房方向尖声叫骂，“……一个个死哪去了！让这瘟神沾过的破布！老娘一个人怎么弄？！还不滚过来搭手！”
明珠浑身冰冷地跪伏在冰冷的泥水里。额头破口流下的温热液体滑过脸颊，混着滚烫的汗和屈辱的泪，滴落在肮脏的手背上。那枚沾满泥污的青玉环，像一只浸透了绝望的眼睛，在不远处死死盯着她。吴嫂的叫骂声越行越远，那沉重的、几乎能听到骨骼被碾压声响的脚步声，最终消失在后院另一端的厨房门内。
死寂。只有暴雨如注，冲刷着泥水横流的青石地面。
……忍！
明珠在剧痛和眩晕中抬起头。眼角的血流糊住了视线，透过血色的迷蒙，她看到那枚深陷在泥泞中的青玉环饰！像水底唯一的光点！像那日在绝望深渊中唯一抓紧过的东西！
她几乎是凭着残存的本能，用尽全身力气，拖着一条几乎完全失去知觉的腿！手掌死死撑着冰冷湿滑的石头！一步！一步！在泥水中踉跄匍匐！每一次挪动都痛得她浑身痉挛！额上的伤口被冰冷的雨水冲刷着，带走热量，带来更深的眩晕！每一步都像在地狱里爬行！
终于！指尖猛地触及那冰凉的环体！死死攥紧！
不能留下这个！绝不能！这比她的命还重要！
……柳府！
爬！爬也要爬出去！哪怕只剩最后一口气！也要去那堵墙！去那脚印曾经留下的地方！
她没有力气站起来。只能如同受伤最重的野兽，拖着那条几乎废掉的腿，用尽腰腹残存的最后一点力量，一寸寸地在冰冷泥泞的青石板地上向前挪蹭！剧痛如同跗骨巨蟒将她寸寸绞紧！身下拖出一道混杂着雨水、血水、泪水和泥污的、蜿蜒挣扎的深深印痕！印痕尽头，是她拼命伸向前方——指向与柳府相隔不过数道窄巷的后门方向！
暴雨如瀑！电闪雷鸣！
锦心绣坊后院死寂无人看守的小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道缝。一个单薄如纸、浑身裹满泥泞与血色的小小身影，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气力，手脚并用地从那门缝里挤入铺天盖地的冰冷雨幕。巷弄深黑狭长，雨水汇成冰冷的洪流冲刷着两侧高耸的墙壁。明珠几乎完全是在洪流中爬行！爬过尖锐的石砾！爬过湿滑的青苔！每爬一寸，身下的血泥印痕便被更汹涌的雨水冲刷得浅淡一分。她的目标只有一个——不远处那堵森严高大的柳府西院后墙！雨水的轰鸣如同无数恶兽在耳边咆哮，掩盖了她身体里骨骼不堪重负的呻/吟。就在她的指尖几乎要触碰到柳府后墙冰冷潮湿的砖石的那一刻——
“……嗯？”
一个极其轻微、带着浓重疑惑和居高临下意味的年轻女子的声音，带着丝绸滑过冰面的冷感，穿透雨幕！
就在墙内！
青罗小伞！
一角织金翠鸟的裙裾！
还有那精致得如同白瓷般的下颌，微微低垂着，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倨傲，正凝视着墙角地面上某个不起眼的痕迹——那道即将被雨水彻底冲刷消泯的、印着深深挣扎指印的血泥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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