瓢泼雨幕如同灰白色的巨网，裹着彻骨冰寒，沉沉罩住柳府西墙根这一方窄仄深巷。两侧青砖高墙被雨水浸透，泛出墨色幽光，如同两面巨大冰冷的墓碑，挤压着狭窄的空间。
明珠如同被巨浪拍碎的残骸，整个人瘫在冰冷污浊的泥水地里。半张脸贴在粗砺的石板上，泥水和额角未干的血污糊住了口鼻。每一次急促而艰难的喘息，都吸进刺骨的冷水和污泥的腥涩。喉间那被无形熔铁死死封锢的灼痛，被呛入的泥水激得更如毒蛇噬咬！四肢百骸的骨骼深处，一波波碾轧般的剧痛如同活物在啃噬，每一次心跳都似重锤擂在烧红的伤口！脚踝处新撕裂的肿胀被寒意浸泡着，突突急跳，滚烫鼓胀，皮肤紧绷欲裂！
吴嫂那最后踢开青玉环饰的狠毒咆哮犹在耳边轰鸣。她残存的意识挣扎着聚焦——手心里！那冰冷坚硬、沾满泥污的环形轮廓！是那抹蓝！那抹深海深渊里的光！她用尽所有残力，将冰凉的环饰死死攥在泥污包裹的掌心边缘，唯恐那微弱的存在感也被这冰雨彻底带走。
视野被血色和泥浆模糊扭曲，艰难地向上抬起。巷弄深黑的尽处，柳府那堵森严高大的墙垣顶部，墨黑的琉璃瓦在惨白电光下一闪而过冰冷的光泽。雨柱顺着高墙沟槽淌落，汇成冰冷的瀑布倾泻在咫尺之遥。
差一点……就差一点点……就能触碰到……
就在意识如风中残烛即将彻底熄灭的瞬间！
“……呵。”
一道极其轻微、带着冰丝般滑腻的轻哼，如同毒蛛吐出的寒雾，穿透磅礴雨声，自墙内阴冷的死寂中飘落下来！
明珠的呼吸猛地一窒！
青罗！一抹绣着金丝翠鸟的流光溢彩的裙裾下摆，缓缓垂落，在墙头内侧的琉璃瓦檐下如同活物般悬停。
伞！
一柄绘着彩蝶戏芍药的苏绢青伞！
伞下的阴影里，一截精致如玉的、属于年轻女子的下颌微微探出，沾染了冰冷潮湿的水汽，却依旧光洁得毫无瑕疵。那下颌似是不经意地微倾着，淡漠的目光穿透雨帘，精准地落在明珠身下——那被泥血浸透、在冰冷急雨中飞速消弭的、最后一道带着数枚深深掐入泥土的指印痕迹上！
那目光里没有丝毫属于凡人的惊疑或怜悯。只有一片冰冷的审视。如同高高在上的造物主，俯瞰着一只蝼蚁在肮脏泥潭中垂死的挣扎，衡量着这污秽是否玷污了自己的庭院。
明珠的瞳孔骤缩！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冰爪狠狠攥紧！是……是她？！那雨中香车里投下冰冷一瞥的金线牡丹？！那看似无意被提及的、反复熏洗的华盖香车？！那双曾在冰冷深海映照绝望的眼瞳里，清晰印刻着月白素袍、怀抱幼童的熟悉身影……他……他与伞下这尊贵的裙裾是同处一府的么？
寒意瞬间刺透骨髓！比泥水更深更冷！是这高墙里无处不在的、浸透富贵权势的、令人窒息的冰冷！
“轰隆——！！！”
惊雷再炸！惨白的电光骤然划破深巷的漆黑！
就在这刺目光芒炸亮的一刹那——
明珠被雨水血污模糊的视线里，清晰地映照出那伞下阴影之中的景象！
不是错觉！
一点刺目的金芒在那伞下女子的鬓角幽然一闪！
那是一根尖端如同凤喙般锐利、簪身盘旋着狰狞蛟龙纹路的赤金步摇！在电光中狰狞毕露！金簪的主人如同感知明珠窥视，那只握着伞柄的纤白玉手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原本微倾探看的身形瞬间如同收束的毒蛇般后退！伞骨微斜！
冰冷的雨瀑更加汹涌地自高墙顶倾泻而下！
无数道密集冰冷的雨箭，如同被人操控的无形之手，猛地泼向她瘫倒在泥水中的躯体！
“呜！”
泥水和彻骨的寒冷猛地灌入口鼻！喉间剧痛瞬间炸开！像千万根烧红的钢针从内里刺出！明珠喉头剧烈痉挛着，如同被死死扼住脖颈！最后的意识被这粗暴冰冷的洗礼彻底撕碎！她的头重重磕回冰冷泥泞的地面！手中紧攥的青玉环饰随着这最后的坠落，深深埋进了污浊的泥水中，只余指尖一点微弱的冰凉触感……旋即，一切彻底沉入无边黑暗死寂。
……
墙内，柳府西院紫藤花架下的抱厦精舍内，暖意融融如同阳春三月。
厚重华美的湘妃竹帘低垂，隔断了窗外凄风苦雨。熏笼内名贵的龙涎香片氤氲出如云似雾的甜暖馥郁。地面铺着厚厚的波斯提花绒毯，落足无声。一切都舒适到了极致。
金牡丹端坐在软榻上，赤金蛟龙簪映着暖炉里跳跃的火光，在她柔顺乌黑的发髻旁折射出冰冷的贵气。她已换了身家常的银红软绸夹袄，斜倚在堆满锦绣靠枕的榻边，仪态万千。身侧的紫檀嵌螺钿小几上摆着一碗白瓷盖碗，里面是才炖好的晶莹燕窝。
她的目光看似漫不经心地落在刚刚端茶进来的贴身丫鬟水云身上。水云轻手轻脚地将一盏滚热的红枣雪梨茶捧到榻前矮几上，低眉垂眼道：“小姐，这茶刚煨好，加了新得的岷山蜜，最是润燥养喉的……”
金牡丹却并未碰那茶盏。她涂着猩红蔻丹的指尖拈起帕子，极其缓慢、极其细致地擦拭着刚才握过伞柄的右手每一根指节，仿佛那上面沾染了什么洗刷不尽的污秽尘埃。动作温柔细致，眼神却飘忽不定，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冰冷疏离。
水云的头垂得更低，大气也不敢出。
金牡丹擦完了手，将帕子随手丢在一旁，这才端起那雪梨茶，用银匙缓缓搅动着琥珀色的汤汁，勺底碰着白瓷碗壁，发出细碎清脆的声响，一下，又一下。
“水云，” 她忽然开口，声音轻柔依旧，却无端带着一丝冰碴般的寒气，“刚才……好像听见……西墙根下有野猫打架的动静？怪瘆人的……吵得人心慌。”
水云猛地一激灵，抬起头，眼神里有一丝错愕和茫然：“……野……野猫？奴婢……奴婢没……”
金牡丹的视线倏然落在水云脸上，那双描画精致的杏核眼如同浸透了蜜汁的刀子：“……哦？没听见吗？”她唇角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声音放得更加柔和，却让水云背上陡然窜起一股寒气，“那……或许是墙角下的泥水洼子泛得厉害？哗啦啦的……流了我一鞋底子的晦气泥汤呢……” 她轻轻将那只没沾泥的绣鞋往后缩了缩，仿佛真有泥点溅上了般。
水云脸色微变，立刻明白了主子的意思，慌忙道：“是是！那雨水大得冲墙根儿！冲得满地都是烂泥印子！连小姐脚上的新鞋都溅污了！是奴婢死罪！没及时把那脏水引开！脏了小姐的眼和贵脚！”
金牡丹满意地将银匙轻轻磕在碗沿，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她呷了一口甜润的茶汤，暖意似乎化开了那层冰封：“既是污了地……自然要有人清。”她的眼神飘向窗外，那雨声依旧喧嚣，“我瞧那锦心绣坊的后院……”她顿了顿，像是记起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不就在咱们西墙外隔着两条窄弄么？里头的人，”她唇角那抹奇异的笑意加深，如同刀锋划过暖玉，“手脚倒是麻利得很。”
水云眼中精光一闪，立刻低声道：“小姐说的是！周姐家新收的那个哑女，惯会做事！打扫脏污最是得力！回头奴婢亲自去叮嘱周姐一声，让她遣那哑巴过来，把那墙根下冲坏的脏水沟……好好掏干净、填平整！” “掏干净、填平整”这六个字，她咬得又轻又快，却带着某种心照不宣的森冷决绝。
“嗯。”金牡丹不置可否地轻哼一声，目光重新落回精致的白瓷碗中浮沉的红枣雪梨片上，仿佛方才的对话只是雨夜里一丝散碎的凉风，“手脚麻利些好，省得那些污糟东西留久了……生出些莫须有的眼瘸鬼影来，倒添堵。”
室内陷入一片甜香馥郁的死寂，只有暖炉里炭火细微的噼啪声和窗外更加滂沱的暴雨。那根斜插鬓边的赤金蛟龙簪，在跳跃的暖色火光映照下，依旧流淌着冰冷幽暗的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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