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哥！今晚你必须给我一句掏心窝子的实话！”欧凡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兴奋得连夜色都压不住，直接把黎安堵在在市局单身宿舍楼门前。

　黎安手里还拎着刚刚在全聚德聚餐后的剩菜，被他这一嗓子吓得差点掉地上。他皱着眉，压低声音：“欧凡！大半夜的别嚷嚷！明儿早还要执勤，你发什么癔症？”黎安心里直打鼓，他嘴上虽然不耐烦，可那心虚的模样却怎么也藏不住，下意识地就想把欧凡推开，好赶紧回宿舍歇着。

　欧凡哪肯放人，胳膊一伸，把他哥像老鹰捉小鸡似的拽到路灯照不到的阴影里，抱着膀子，嘴角挂着“我早把你看得透透的”的笑：“哥，别打马虎眼，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认了吧！”

　黎安被他盯得心里直打鼓，偏还梗着脖子：“认什么？我黎安堂堂正正，有什么可认的？”

　欧凡“啧”了一声，一巴掌拍在黎安的肩膀上：“还装！行，那咱就好好捋捋……”

　他掰着手指头，声音虽压得极低，但字字跟小鞭炮似的往黎安耳朵里蹦：“头一件，后勤的小张给你送糖送点心的，你倒是礼数周全没占便宜，可连人家姓张还是姓章都没分清；如今倒好，宋法医上周三一句‘早上想喝口豆浆’，你五点五十爬起来，绕两条街去老赵铺子排队买豆浆，还特地多加一勺糖，结果告诉宋法医是你顺路买多了。哥！买多了咋不分弟弟我一杯呢？别瞪眼，我记得清清楚楚！真的！”

　黎安喉结动了动刚想张嘴，欧凡压根不给他插话的空儿，又伸出第二根指头：“第二件，你那白瓷杯泡的除了碎茶，就是白水；现在倒好天天泡着各式各样的花茶，咱办公室喝花茶只有宋法医，茶是你和宋法医要的吧？还有更离谱的——这段时间是不是你天天帮宋法医洗饭盒？整的人家都不好意思在办公室吃饭了。”

　夜风掠过，吹得宿舍楼门口那棵老树哗啦啦地响，就像是在给欧凡鼓掌。黎安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末了干脆偏过头去，拿后脑勺对着他。

　欧凡凑近两步，肩膀撞了撞黎安，声音里带着坏笑：“还有第三件——一个半月前南田镇那案子，技术科跟咱们熬通宵，后半夜宋法医趴桌上眯瞪，身上盖的那件灰色夹克，不是你的还能是谁的？我眼瞅着你轻手轻脚走过去把衣服搭人家肩上，还顺带掖了掖。”

　黎安像被戳破的气球，肩膀一垮，半天憋出一句：“我……我就是看她冷……”

　“冷——？”欧凡拖长了声调，笑得见牙不见眼，“西港的秋老虎热的能‘吃’人，晚上再冷能冷到哪去？况且宋法医又不是没有制服，自己的新制服不盖，偏盖你的旧夹克？哥，你糊弄谁呢？”

　黎安不吭声了，脚尖碾着地上的一颗小石子，半晌才闷声道：“臭小子！小声点……别瞎嚷嚷，让人听见像什么样子……”

　欧凡“啧”了一声，肩膀撞得更重：“听听这语气！得了，我不嚷嚷，认了就好。明儿我还值班，不耽误您老思春——哦不，明早执勤。”

　“思什么春！”黎安终于急了，一把捂住欧凡的嘴，耳根红得几乎滴血，“再胡说我真揍你了！”

　欧凡被捂得“呜呜”直笑，含糊不清地嘟囔：“行行行，我不说。但是话又说回来，宋法医在咱市局里可是香饽饽，你现在是近水楼台先得月，面对面办公……”

　夜更深了，宿舍楼窗口的灯一盏盏熄灭，只剩两人站在树影里，一个满脸通红，一个笑得像偷了腥的猫。远处，巡夜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黎安这才如梦初醒，一脚踹开欧凡，低声骂了句“小兔崽子”，逃也似的钻进楼里。

　欧凡冲他背影挥了挥手，大声喊：“哥，早点睡，明儿还得给人买豆浆呢！”

　回答他的是楼道里“噔噔噔”的脚步声和一声恼羞成怒的“滚！”

　分针逆时针旋转四圈，让我们回到四个小时前。

　窗外的天色已近黄昏。办公室里的挂钟咔哒咔哒响着，谭庆林把结案报告往档案柜里一塞，牛皮纸袋拍出闷响。“走着！全聚德！”他扯松领口露出被太阳晒得发红的脖子，“说好的庆功宴，今儿谁都不准溜号。”

　宋惊棠把相机、勘查灯、指纹粉……一样样地码进勘查箱，金属碰撞声叮叮当当。她压低嗓子和对面的黎安说：“真去全聚德？这一顿饭得吃掉谭队半个月工资吧？” 黎安正把隔夜茶叶水倒进桌角的万年青里。闻言头也不抬地撇撇嘴，声音也压得低低的，却透着坏笑：“好不容易逮住他放血，一会儿点菜，捡着最贵的招呼，千万别客气。”

　谭队坐在靠窗的老榆木办公桌后头，这番对话一字不落地落进了他耳朵里。他皱了皱眉头，顺手将手边揉成一团的草稿纸"嗖"地扔了出去，纸不偏不倚正中黎安的后脑勺。“臭小子！就数你话多！”谭队扯着嗓子嚷了一句。黎安缩了缩脖子，把白瓷杯往桌上一放，瓷底和玻璃板磕出清脆一声。他撇撇嘴，没吱声，只抬手揉了揉被砸中的地方，眼里却还挂着笑。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涌进全聚德前厅，宋惊棠把外套搭在椅背上，顺手抻平袖口，她向来滴酒不沾，便自觉拣了靠墙的位置挨着朱艳坐下。朱艳正低头拆筷子上的纸封，“朱工，我来吧！”宋惊棠一手拿起水壶，一手接过她手里的餐具低声道。

　热气刚腾起，她右边忽地暗了一角。宋惊棠抬眼，只见黎安已经稳稳地落了座，穿着那身熟悉的夹克配条纹衬衫，他像是压根没瞧见那边酒桌上冲他招手的欧凡，只把面前的碗筷拢到跟前，抬手试了试水温，也学着宋惊棠的样子，把热水依次浇到餐具上。不远处，欧凡伸在半空中的手正尴尬得不行，手指头微微蜷缩着，那模样一看就是原本想把黎安拉到喝酒那桌去的，结果半道上人跑了。

　宋惊棠把烫好的餐具放到朱工面前，她侧过脸低声询问：“欧凡怎么了？刚才那是想拉你过去？怎么不去和谭队他们一起喝酒？”

　黎安把烫好的餐具放好，眼皮都没抬：“别理他，这臭小子打小就鬼主意多，谁知道又在憋什么坏水。”他把茶壶转了个方向，给周围的人斟上茶水。滚烫的水汽腾起白雾：“我明天早上执勤，不能喝酒”

　宋惊棠了然点点头视线一落，便瞅见他左臂袖口外那截结痂的伤口。暗红色的痂皮边缘翘起，像极了干硬的枫叶。她抬手隔着空气，用食指轻轻点了点：“还没好呢？我看你这几天总忍不住去挠，是不是里头痒得厉害？”黎安点点头：“是有点痒。”宋惊棠刚想张嘴说些什么，欧凡一屁股坐在黎安身边，笑着说：“这家全聚德的炒鸭心可是一绝，宋法医一会儿一定要尝尝！”

　宋惊棠点了点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转向身旁的黎安，一时竟有些出神。黎安确实生得一副好相貌，鼻梁高挺，线条分明，尤其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在日光下清亮得像两潭山泉。

　局里不少女同志私下都爱议论他，文职的小赵、档案科的小李，甚至刑侦支队新来的女警员，都或多或少对他表示过好感。她们有的借故找他讨论案情，有的悄悄往他办公桌上放水果和点心，还有个大胆的甚至约他去看电影。

　可黎安就像个入了定的和尚，任是春风桃花怎样吹拂，他自岿然不动。水果点心被他平静地分给了办公室的同事，电影邀约总是用“还有报告要写”推脱，讨论案情时他也只盯着卷宗，眼神从不乱飘。礼貌的过分！

　有一回，刑侦支队的老王半开玩笑地问他：“黎安啊，你这眼光是不是太高了点？这么好的姑娘都不搭理，难不成想找个天仙？”黎安当时正低头整理一份现场勘查记录，闻言只是笑了笑，笔下不停：“工作还没做出个名堂，没心思想这些。”

　此刻，他正专注地和欧凡聊天，手指无意识地轻叩着桌面。灯光透过灯罩的缝隙落在他肩上，映出一片斑驳。

　宋惊棠望着他清瘦的侧影，心里却忍不住嘀咕：黎安看起来温和，骨子里却透着一种说不出的疏离。到底得是个什么样的人，才能叩开这位大神仙的心门呢？是得聪明过人，还是温柔似水？或者……得是个能跟他一样，对着血淋淋的现场照片还能淡定吃午饭的狠角色？

　她正胡思乱想着，黎安却忽然转过头来，目光恰好与她相对。黎安微微一怔，随即唇角弯起一个弧度：“怎么了，惊棠？我脸上有东西？”

　宋惊棠顿时回神，有些慌乱地移开视线，顺手拿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没、没什么……就是觉得，这菜上的有点儿慢的，忙了一天怪饿的。”

　黎安借着多年刑侦工作磨出来的敏锐，早就察觉到了宋惊棠那直勾勾的眼神。那目光不躲不闪，像是要在他脸上瞧出个洞来。他表面上还端着茶杯，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欧凡聊着天，心里却早就乱了方寸。耳根子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烫，只得假借喝茶掩饰，喉结滚动，温热的茶水入喉，却根本压不下那点不自在。

　他看过宋惊棠档案的。父母都是绿藤大学里有头有脸的教授，家风严谨，书香门第。她父亲和陈支队长还是多年老友。这般背景的姑娘，按理说前程一片光明，偏偏跑到了三千多公里外、人生地不熟的沈城读法医。这女孩瞧着文静，骨子里却很有主意。黎安忍不住在心里嘀咕，这样有本事、家世好、模样又周正的姑娘，眼界得有多高？会看上什么样的人？……会不会……

　他猛地掐了自己手心一下，暗骂一句：黎安，胡思乱想些什么！正经点！

　那头，宋惊棠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目光依旧没挪开，像是研究什么疑难案件似的盯着黎安出神。黎安被她看得几乎要坐不住，感觉自己下一秒就要变成一颗熟透的红苹果。他实在捱不住，装作若无其事地侧过头，想透口气，却不偏不倚，正撞上她那双眼睛。

　四目相对的一刹那，黎安心里咯噔一下。

　宋惊棠的眼睛生得极好，和他那种总带着审视和警惕的眼神完全不同。她的眼睛乌溜溜的，像刚浸过水的黑葡萄，又大又亮，清澈得能照见人影儿，此刻还带着点没来得及收回的迷茫。黎安像是被那光亮烫了一下，急忙收回视线，掩饰性地咳嗽了两声，嘴角勉强牵起一抹还算得体的微笑。

　　对面的宋惊棠像是这才惊觉自己看了人家多久，倏地低下头，手忙脚乱地去端桌上的茶杯，险些把水洒出来。那副少见的慌乱情态，落在黎安眼里却觉得可爱得过分。

　欧凡在一旁把这俩人的眉眼官司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夹起一筷子油光锃亮的烤鸭，蘸了甜面酱，却忘了往嘴里送，眼神滴溜溜地在黎安和宋惊棠之间打转。

　全聚德里人声鼎沸，白瓷盘里片好的鸭子还冒着热气，薄饼蒸腾出朦胧的雾。谭队正和朱工讨论着前几日的案子，声音不高不低，刚好成了最好的背景音。

　黎安像是没听见那边的谈话，伸手就把那碟嫩黄瓜丝往宋惊棠面前推了推，动作自然得像是在递一份案卷。宋惊棠没抬头，睫毛却轻轻颤了颤，继续吃着饼，红着脸嘴角抿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欧凡看得眼直。去年黎安肩上中了枪，纱布还没拆就能啃着烧饼喝啤酒，眉头都不带皱一下的。今天倒好，宋惊棠轻飘飘一句“受伤了少吃辛辣”，他真就一筷子都不动那辣炒鸭心，甚至连甜面酱都蘸得格外小心。

　“哥！”欧凡实在憋不住地插了句话，“这鸭子不辣，您多吃点。”说着就要给他夹葱丝。

　黎安抬手一挡，眼皮都没抬：“吃着呢，别忙活。”转头却十分自然地将一块烤得焦脆的鸭皮夹到宋惊棠盘子里，“这个火候刚好，你尝尝。”

　欧凡差点把筷子撂下。好家伙！他弟弟坐在这儿半天了，黎安连片青菜叶子都没给夹过！再瞅瞅黎安那神色，平时严肃得能止小儿夜啼的脸上，此刻线条柔和了不少，虽然还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模样，可那眼神里的温度……欧凡心里咯噔一下：他这哥，不会是真的开窍了吧？

　宋惊棠这时抬起头，轻声对黎安说了句：“黎安，你自己也吃，别光顾着我。”

　黎安“嗯”了一声，像是被什么烫了一下似的，迅速收回目光，这才给自己卷了个饼，动作却比平时慢了几分，指尖在薄饼边缘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

　谭队和朱工终于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交换了个眼神，都没说话，只是嘴角都带着点了然的笑意。

　欧凡心里直嘀咕：这顿烤鸭吃的，比查案还让人心痒。不行！等吃完饭他一定要问清楚。

　欧凡低头猛咬一口卷饼，嚼得格外用力，眼神却忍不住又飘向旁边那两人——一个假装专心致志地卷饼，一个低头小口吃着鸭肉，两人之间那层薄薄的窗户纸，在烤鸭的热气里若隐若现，颤巍巍地撑着没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