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阳光像融化的金子，泼在三楼教室的玻璃窗上，折射出晃眼的光斑。最后一排的林砚之把胳膊肘抵在发烫的课桌上，袖子卷到小臂，露出的皮肤被晒得泛着健康的红。头顶的吊扇转得有气无力，塑料叶片切割着空气，发出“嗡嗡”的钝响，却搅不散满室的热——那是粉笔灰混着汗水的味道，是青春期特有的、粘稠得化不开的气息，像被晒软的橡皮糖，黏在每个人的衣领和发梢上。
他的视线越过前排三十多个此起彼伏的后脑勺，精准地落在第三排靠窗的位置。苏晚的马尾辫就扎在那里，不算太紧，用一根简单的黑色皮筋束着，发尾带着点自然的卷，像被风吹过的波浪。她低头写字时，辫子会随着笔尖的起落轻轻晃，幅度不大，却像钟摆似的，在他心里荡出一圈圈涟漪。
林砚之的草稿纸摊在桌上，正面是密密麻麻的函数公式，墨迹被笔尖反复涂抹，有些地方已经发皱。但他此刻的目光，却黏在翻过来的背面。那里藏着他的秘密：一个用铅笔勾出的歪歪扭扭的马尾简笔画，线条被橡皮擦得发毛，旁边用极轻的力道写着一个“晚”字。笔画边缘洇着浅灰色的印记，是他趁老师转身写板书时，用指尖反复摩挲出来的，像在确认这个字的温度。
他数着苏晚落笔的轻重。写数学题时，她的笔尖会狠狠压在纸页上，能看见她握笔的指节微微发白，纸页随之皱起小小的褶，像被风吹过的湖面；记英语单词时就轻多了，笔尖在纸上滑过，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是怕惊扰了什么，连带着她的肩膀都微微收着，透着股小心翼翼的认真。
窗外的老槐树被晒得蔫蔫的，叶子打着卷，蝉鸣却铆足了劲，一阵高过一阵，像是在替教室里压抑的心跳呐喊。林砚之的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节奏跟着苏晚的呼吸起伏——她吸气时，他的指尖会顿住；呼气时，指节会轻轻往下压，仿佛这样就能和她共享同一片空气。
“林砚之，这道题……”
突然响起的声音像根细针，刺破了他构建的安静世界。林砚之像被针扎了似的猛地一颤，手里的笔在草稿纸上划出长长的斜线，穿过那个“晚”字，像道突兀的伤疤。他慌乱地抬头，撞进一双带着困惑的眼睛里。
苏晚不知什么时候转过身来，半个身子探过椅背，额角沁着细密的汗，几缕碎发粘在泛红的皮肤上。她手里捏着的数学练习册正好翻开，页角微微卷起，赫然是他昨晚熬到十点才解出来的那道附加题。阳光透过窗户，在她睫毛上投下细碎的阴影，她的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想再问一遍。
“我、我不会。”林砚之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像被风吹得摇晃的树叶。他的指尖把笔攥得发白，指节因为用力而凸起，连带着后颈的皮肤都绷紧了。其实步骤他记得清清楚楚，甚至能背出标准答案的每一个数字，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最拙劣的谎言。
苏晚“哦”了一声，眼里的困惑淡了些，没再追问。她转回去时，马尾辫又轻轻晃了晃，发梢扫过椅背，带起一阵极淡的、像是某种洗发水的清香。林砚之盯着那道题的空白处，懊恼得想咬自己的舌头——他甚至能想象出苏晚转回去时，可能会轻轻蹙一下眉，心里或许在想“原来他也不会”。窗外的蝉鸣突然炸响，尖锐得像在嘲笑他的怯懦，把他脸颊的温度又抬高了几分。
接下来的半节课，林砚之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的视线反复落在苏晚的马尾上，又慌忙移开，落在黑板上模糊的板书上，再忍不住飘回去。阳光慢慢西斜，透过窗户在她的发梢镀上一层金边，像给那根简单的皮筋镶了圈碎钻。他忽然想起今早路过花坛时，看见一朵半开的白月季，花瓣上沾着露水，和此刻苏晚颈后被汗水打湿的皮肤一样，透着干净又脆弱的光。
放学铃响时，林砚之故意放慢了收拾书包的速度。他把课本一本本塞进书包，拉链拉得极慢，眼睛却瞟着前排。苏晚被几个女生挽着站起来，白色的校服裙摆扫过课桌腿，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她们笑着往外走，苏晚的声音混在其中，像浸了蜜的泉水，清清脆脆的。
他看见她穿着白色帆布鞋，踩过走廊上值日生刚拖过的地面，溅起细小的水花。阳光穿过走廊的栏杆，落在她发梢，亮得像撒了把碎金。林砚之抓起书包追出去，心脏在胸腔里跳得像要炸开，可在楼梯口，他又鬼使神差地放慢了脚步。
隔着几阶台阶，他看见苏晚和女生们在楼下分道扬镳，她转身走向校门口的梧桐道，背影被夕阳拉得很长，马尾辫在风里轻轻晃。他站在阴影里，看着那抹白色的身影慢慢走远，直到消失在教学楼拐角的阴影里，才敢迈出脚步。
走廊里的吊扇还在转，蝉鸣渐渐低了下去。林砚之摸了摸口袋里的薄荷糖，那是早上特意买的，想找机会递给她，现在糖纸被捏得发皱，凉意透过纸背渗出来，贴在掌心，像他此刻又凉又烫的心。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影子，被夕阳拖得歪歪扭扭，孤单地印在发烫的地面上，像张没说出口的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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