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信宫的雨，总是来得悄无声息。
清晨还透着些微亮的天光，转眼间就被一层薄薄的云气裹住了。豆大的雨珠敲在偏殿的琉璃瓦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谁在檐下铺了层细沙，又被风轻轻推着，滚落到阶前的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宋清欢趴在窗边，鼻尖几乎要贴上冰凉的窗棂。她看着雨丝斜斜地织下来，把天井里那株野兰的叶片洗得愈发青翠，连石缝里的青苔都像是吸饱了水，泛着润润的光泽。昨日被她放回兰草边的蜗牛不知躲去了哪里，想来是藏在壳里，舒舒服服地听雨声了。
其他公主，仔细着凉
春桃端着碗温热的杏仁酪走进来，见她赤着脚踩在青砖地上，连忙放下托盘，取了双绣着浅碧荷叶的软缎鞋来
其他容嫔娘娘说了，这几日湿气重，仔细腿脚疼
宋清欢乖乖地伸出脚，任由春桃替她套上鞋子。鞋底软软的，带着点阳光晒过的暖意。她吸了吸鼻子，闻到杏仁酪甜丝丝的香气，却没像往常那样立刻扑过去，反而指着窗外，眼睛亮晶晶的
宋清欢（小时候）春桃，你看那兰草，是不是要开花了？
春桃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那株瘦瘦弱弱的野兰顶端，原本紧闭的花苞不知何时鼓胀了些，隐隐透出一抹极淡的紫，像被谁不小心滴了点胭脂在上面。她心里也跟着一喜，笑道：
其他可不是嘛，估摸着再过三五日，就能瞧见花了
宋清欢这才转过身子，小跑到桌边，捧着杏仁酪小口小口地喝着。甜香混着雨气从窗缝里钻进来，倒让这冷清的偏殿添了几分温软。她喝到一半，忽然想起什么，抬头问
宋清欢（小时候）昨日大哥他们说，要去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娘娘住的景仁宫，也会下雨吗？
春桃手上的动作顿了顿，随即轻声道：
其他宫里的天都是一样的，想来景仁宫也该下雨了
她不敢多说，怕勾起公主对那些繁华宫殿的向往——毕竟，自容嫔失宠迁居此处，宋清欢连去景仁宫请安的份例，都被悄悄免了。
可宋清欢似是没听出她话里的小心思，只是捧着瓷碗，认真地说
宋清欢（小时候）那他们走路可要小心些，阶上滑
话音刚落，院外忽然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不似昨日皇子们来时那般张扬，倒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似的，踏在湿滑的石阶上，发出几不可闻的“吱呀”声。
春桃脸色微变，下意识地挡在宋清欢身前。这偏殿向来少人问津，除了按时送份例的宫监，几乎不会有外人来。
雨幕里，一个穿着灰蓝色常服的少年身影慢慢走近。他手里打着一把油纸伞，伞面是极素净的月白色，伞沿垂落的雨珠顺着他的袖口滑下来，打湿了半片衣襟。
是三皇子陈奕恒。
宋清欢眨了眨眼，从春桃身后探出头，脆生生地喊了声
宋清欢（小时候）三哥？
陈奕恒显然也没想到会在这里撞见她，握着伞柄的手指紧了紧，脸上露出几分局促。他本是趁着给皇后请安的间隙，想绕过来看看那株野兰，却没料到宋清欢会在窗边。
陈奕恒（小时候）四妹妹
他停下脚步，把伞往旁边斜了斜，露出清秀却带着几分怯懦的眉眼
陈奕恒（小时候）我……我路过，听见雨声，想着你这里的兰草或许怕淋，就过来看看
这话编得有些笨拙，宋清欢却没察觉，反而眼睛一亮，跑到门口
宋清欢（小时候）三哥快进来避雨，你看它，花苞都鼓起来了，一点儿都不怕淋呢
陈奕恒迟疑了一下，看了看这简陋的偏殿，又看了看宋清欢那双清澈的眼睛，终究还是迈步走了进来。春桃连忙取了干净的布巾递过去，他接过，有些局促地擦了擦沾在袖口的水珠。
殿内陈设简单，一张旧木桌，几把椅子，墙角摆着个半旧的书架，上面零星放着几本翻得卷了角的书。比起他自己那虽不奢华却也齐整的宫殿，这里实在显得有些寒酸。可不知为何，看着宋清欢踮着脚，指着窗台上一盆养在粗瓷碗里的薄荷，叽叽喳喳地说着
宋清欢（小时候）这是前几日从墙角挖来的，太阳一晒就香喷喷的
他心里那点因身份差异而生的拘谨，竟慢慢散了。
陈奕恒（小时候）昨日听说你，这兰草是从石缝里钻出来的？
陈奕恒走到窗边，目光落在那株野兰上，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羡慕
陈奕恒（小时候）倒是比宫里那些精心养在瓷盆里的，有精神多了
宋清欢（小时候）是呀！
宋清欢用力点头，小脸上满是与有荣焉的骄傲
宋清欢（小时候）我娘说，能在石头缝里扎根的，都是性子犟的，不肯服软，所以才能长得好
陈奕恒闻言，指尖轻轻碰了碰窗棂，眼神暗了暗。他生母早逝，养在皇后膝下，虽不算受苛待，却也从来是谨小慎微，像株被圈在花圃里的花，不敢有半点逾矩。何曾见过这样的“犟性子”？
宋清欢（小时候）三哥，你看这个
宋清欢忽然想起什么，跑到书架边，踮着脚取下一个小小的木匣子，打开来，里面竟是些捡来的石子，有的圆滚滚的，有的带着好看的花纹
宋清欢（小时候）这些都是我在天井里捡的，你看这个像不像父皇御花园里的那种玛瑙？
她举起一块带着红纹的石子，眼睛亮晶晶的，满是期待。
陈奕恒看着那块普通的石头，又看着她认真的小脸，心里忽然一软。他在宫里见惯了金银珠宝，玛瑙玉石更是寻常，却从未觉得哪一样，有此刻她手里的石子这般动人。
他接过石子，指尖摩挲着上面粗糙的纹路，轻声道
陈奕恒（小时候）比御花园里的，还好看些
宋清欢笑得眼睛都眯成了月牙，连忙把木匣子往他面前推了推
宋清欢（小时候）那三哥挑一块吧，就当……就当谢你来看我的兰草
陈奕恒看着她真诚的样子，心里有些动容。他在宫里活了八年，见多了阿谀奉承，也见多了明争暗斗，却第一次有人，会把捡来的石子当作宝贝送人。他犹豫了一下，从匣子里选了块最不起眼的青灰色石子，握在手心
陈奕恒（小时候）这个就好，我很喜欢
雨渐渐小了，天边透出点淡淡的光。陈奕恒起身告辞，走到门口时，忽然回头，看着宋清欢说
陈奕恒（小时候）等兰草开了花，告诉我一声
宋清欢用力点头
宋清欢（小时候）一定！
看着陈奕恒的身影消失在雨幕里，春桃才松了口气，笑道：
其他三皇子倒是个温和的
宋清欢抱着木匣子，跑到窗边，看着那株野兰，小声道：
宋清欢（小时候）是呀，三哥还夸我的石子好看呢
她没瞧见，春桃望着陈奕恒离去的方向，眼神里掠过一丝担忧。在这深宫里，太过温和，有时未必是好事；而与皇子们走得太近，更是藏着说不清的风险。
可这些，六岁的宋清欢还不懂。她只知道，昨日见过的四个哥哥里，有一个愿意夸她的兰草，愿意要她捡的石子，这便足够让她开心一整天了。
景仁宫的暖阁里，熏香袅袅。
皇后端坐在铺着软垫的紫檀木椅上，听着大皇子张桂源汇报学业。她穿着一身正红色的宫装，领口袖口绣着繁复的凤凰纹样，虽已过而立之年，眉眼间却依旧带着端庄的威仪。
张桂源（小时候）……昨日先生考校《论语》，儿臣已能背诵全篇
张桂源垂着手，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
皇后微微颔首，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几分满意，又有几分不易察觉的疏离
其他做得好。身为长子，当为弟妹表率
正说着，二皇子左奇函带着一身水汽走了进来，脸上还带着玩世不恭的笑
左奇函（小时候）母后，儿臣来了。外面雨下得真大，儿臣差点淋成落汤鸡
皇后看了他一眼，语气淡淡
其他都多大了，还这般毛躁。昨日让你抄的《道德经》，抄完了？
左奇函脸上的笑僵了一下，随即嬉皮笑脸地凑过去
左奇函（小时候）母后恕罪，儿臣这就回去抄，保证今日抄完
他说着，眼睛滴溜溜一转，忽然想起什么
左奇函（小时候）对了母后，儿臣昨日路过长信宫，瞧见四妹妹了
皇后端着茶盏的手顿了顿，抬眸看他
其他清欢？她在做什么？
左奇函（小时候）还能做什么，在偏殿门口跟蜗牛玩呢
左奇函语气里带着点调侃，却又忍不住补充了一句
左奇函（小时候）不过那丫头倒有意思，儿臣逗她，她说粗茶有粗茶的味道，还说石缝里的兰草也能开花
皇后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松开，语气听不出喜怒
其他容嫔教得好，倒是个安贫乐道的性子
这时，四皇子杨博文也走了进来，规规矩矩地行了礼。他手里还捧着那本书，仿佛片刻都离不得。
皇后问了他几句学问，他都答得条理清晰，引经据典，听得皇后连连点头。末了，皇后才道：
其他你性子沉稳，多读些书是好的，但也别总闷在屋里，多跟你哥哥们走动走动
杨博文应了声
目光落在书页上，不知在想些什么。方才左奇函提到宋清欢时，他握着书的手指，悄悄收紧了些。
又过了片刻，陈奕恒才姗姗来迟。他身上的衣衫还有些潮湿，头发也微湿，脸上带着几分匆忙。
陈奕恒（小时候）儿臣给母后请安
他低着头，声音有些轻。
皇后的目光在他湿了的袖口上扫过，淡淡道：
其他雨大就该晚些来，何必冒雨赶路？
语气里听不出关切，倒像是在责备他失了规矩。
陈奕恒身子微僵，低声道：
陈奕恒（小时候）儿臣不敢延误给母后请安的时辰
左奇函在一旁看着有趣，故意笑道：
左奇函（小时候）三哥莫不是在哪里玩忘了时辰？我瞧你这方向，倒像是从长信宫那边过来的
这话一出，暖阁里的气氛顿时静了几分。张桂源抬眸看了陈奕恒一眼，杨博文也抬起头，目光落在他身上。
陈奕恒的脸瞬间涨红，连忙摆手
陈奕恒（小时候）不是的，儿臣只是……只是路过
皇后放下茶盏，声音里带了点凉意
其他长信宫偏僻，没什么好路过的。奕恒，你是皇子，当知身份有别，那些不该去的地方，不必多去
陈奕恒的头垂得更低了，指尖紧紧攥着衣角，低声应道：
陈奕恒（小时候）儿臣……儿臣知错了
张桂源忽然开口，打破了这尴尬的沉默
张桂源（小时候）母后，时辰不早了，儿臣等还要去给父皇请安，先行告退
皇后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退下。
走出景仁宫，雨已经停了。宫道两旁的柳树被洗得翠绿，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清香。
左奇函拍了拍陈奕恒的肩膀，笑道：
左奇函（小时候）三哥，你胆子可真小，母后两句就吓成这样
陈奕恒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往前走。
杨博文忽然道：
杨博文（小时候）石缝里的兰草，确实难得
左奇函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宋清欢那株野兰，撇了撇嘴
左奇函（小时候）什么难得，不过是株野草罢了
张桂源走在最前面，没参与他们的对话。但他想起昨日宋清欢说那句话时，眼里闪烁的光，又想起方才皇后那冷淡的语气，脚步不由得慢了些。
长信宫的雨停了，阳光重新透过云层，洒在偏殿的天井里。宋清欢蹲在兰草边，看着那花苞上的水珠慢慢滚落，心里默默数着
宋清欢（小时候）一天，两天，三天……
她不知道，这株石缝里的野兰，早已不止牵动着她的目光。在这深宫内苑的各个角落，几双不同的眼睛，都在不经意间，朝着长信宫的方向，投来了若有似无的关注。
而那朵即将绽放的兰花，正静静地积蓄着力量，等待着一个足以惊动整个宫廷的春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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