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后半夜缠上来的。
洛克把车停在“落马酒店”门口时,雨丝已经密得像张网,把整座山涧都罩在里面。车灯扫过酒店的木质招牌,“落马”两个字被雨水泡得发胀,墨色顺着木纹往下淌,像两行没擦干净的血。
他推开车门,雨立刻打湿了风衣下摆。空气里有股潮湿的土腥气,混着点若有若无的马汗味——很奇怪,这深山老林里,哪来的马?
酒店大门是两扇雕花木门,铜环上缠着半圈锈迹。洛克伸手去推,门轴发出“吱呀”一声闷响,像老人被呛到的咳嗽。
大堂里没开灯,只有几缕天光从蒙着水汽的窗玻璃透进来,勉强照亮角落的陈设。正对着门的是前台,柜台后面立着个穿灰布褂子的老头,背驼得像座小山,手里攥着块抹布,正慢悠悠地擦着个青瓷瓶。
“住店?”老头的声音比门轴还涩,眼睛半眯着,看过来的眼神像蒙了层雾。
洛克亮了亮证件。黑色封皮上,“私家侦探”四个字在昏暗中不太显眼。“我找周慎言。”
老头擦瓶子的手顿了顿。“周先生?”
“三天前入住,预定了七天。”洛克的声音很稳,目光扫过前台墙上的登记簿。最上面一页的字迹被雨水洇过,模糊不清,但能认出“周慎言”三个字,旁边写着入住日期,和他说的一致。
“哦,周先生啊。”老头放下抹布,指了指楼梯口,“二楼,203房。不过……”他顿了顿,喉结动了动,“他昨天就没下来过。”
洛克没说话,径直走向楼梯。木质楼梯踩上去发出“咚咚”声,在空荡的大堂里格外清晰。雨还在下,敲打着二楼的窗沿,节奏均匀得像某种倒计时。
203房的门虚掩着,留着道指宽的缝。洛克推开门时,闻到的第一股气味不是霉味,是酒气——很烈的威士忌,混着点别的什么,有点像金属被烧红后的味道。
房间里拉着厚重的窗帘,光线比大堂还暗。洛克摸到墙壁上的开关,“啪”一声按下,顶灯闪了两下,亮了。
房间很整洁。床铺铺得平平整整,行李放在墙角,拉链拉得严丝合缝。桌上放着个空酒杯,杯底还沾着点琥珀色的残液。一切看起来都像住客只是暂时离开。
但洛克的目光落在了地板上。靠近窗户的地方,有一道浅浅的水印,像有人从外面踩进来,又在屋里走了几步。水印尽头,是一小撮湿漉漉的马毛,白得发亮。
他走到窗边,猛地拉开窗帘。外面是片陡峭的斜坡,坡下就是那条山涧,水流被雨水搅得浑浊,泛着白沫,哗哗地往下冲。
窗户的插销是开着的。
洛克的指尖在窗台上抹了一下,沾到些湿滑的泥土。他低头看向斜坡——距离窗户不到三米的地方,有一串模糊的脚印,一直延伸到涧水边,然后突然消失了。
就像有人从这里跳了下去,或者……被推了下去。
“周先生以前总爱在窗边站着。”老头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门口,手里还攥着那块抹布,“有时候能站一两个钟头,盯着涧水看。”
洛克回头:“他说过什么吗?”
“说过些怪话。”老头皱着眉,像是在回忆,“说什么‘马不傻,是路骗它’,还说这酒店的名字起错了,不是‘落马’,是‘推马’。”
洛克的目光重新落回地板上的马毛。“这附近有马?”
“早没了。”老头摇摇头,“几十年前,这酒店是个马商的院子,养过一匹白马来着。后来那马自己冲进涧水里淹死了,马商没多久也疯了,跳了崖。”他指了指窗外的山涧,“就从这附近跳的。”
洛克走到桌前,拿起那个空酒杯。杯壁上除了周慎言的指纹,还沾着点透明的粘液,带着股淡淡的杏仁味。
他突然想起什么,转身问老头:“周慎言入住那天,有没有人跟他一起来?”
老头想了想:“好像……没有。不过他来的前一天,有个穿黑衣服的人来过,问了周先生的预定信息,还看了看203房的窗户。”
“什么样的黑衣人?”
“没看清脸,戴着帽子。”老头的声音有点发颤,“他手里拿着根马鞭,银柄的,上面刻着匹小马……跟当年那个马商的马鞭,一模一样。”
窗外的雨突然大了起来,砸在玻璃上噼啪作响。洛克走到窗边,望着浑浊的涧水,水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漂,白花花的一片,像极了一匹马的影子。
他掏出手机,拨通了警局的电话。“喂,李队吗?落马酒店,可能出了个案子。对,周慎言,失踪了。”
挂了电话,他再次看向那串消失在涧水边的脚印。脚印很稳,不像是慌乱中留下的。倒像是……有人故意引导着,一步步走向那里。
就像有人在前面牵了根无形的缰绳,把周慎言这匹“马”,引向了早已挖好的“水”里。
洛克的目光扫过房间的角落,最后停在墙上的一幅画上。画的是匹白马,正在石桥上行走,桥下是湍急的涧水。奇怪的是,画里的石桥看起来是平的,但仔细看,桥面其实微微倾斜,朝着涧水的方向。
他突然明白周慎言说的“路骗它”是什么意思了。
这哪里是马自己傻,分明是有人把路修得像条坦途,却在尽头藏了一道看不见的陡坡。
雨还在下,涧水的声音越来越响,像某种低低的笑。洛克知道,这落马酒店里,藏着的绝不止周慎言一个人的秘密。那匹淹死的白马,疯癫的马商,失踪的周慎言,还有那个戴帽子的黑衣人……他们都被一根无形的线串着,线的尽头,一定还藏着更冷的东西。
他伸手摸了摸口袋里的记事本,上面写着周慎言委托他调查的事——十年前,周慎言的父亲,一位刚正不阿的检察官,在调查一桩贪腐案时“意外”坠崖,地点就在这落马酒店附近。
当时的结论是:失足。
现在看来,这“失足”,恐怕和那匹白马的“落水”一样,都是精心写好的剧本。
洛克合上记事本,抬头看向窗外。那片白花花的影子还在水里漂着,随着波浪起伏,像在向他招手。
他深吸一口气,雨的腥气里,那股马汗味似乎更浓了。
好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