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触碰到的门把手，冰凉刺骨。那点凉意顺着神经末梢直窜上来，让颜之知本就紧绷的身体又打了个寒颤。门无声地向内滑开一道缝隙，里面没有透出丝毫光亮，只有一片沉沉的、带着湿气的黑暗扑面而来。
甜暖的沐浴露香气早已被另一种味道取代——一种浓烈的、湿漉漉的动物皮毛特有的腥臊气，混杂着水汽的微凉，强势地涌入她的鼻腔。这味道如此熟悉，几个小时前，在宠物店的笼子边，她抱着那只瑟瑟发抖的小布偶时，就曾短暂地闻过。
心脏在胸腔里沉甸甸地坠着，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酸涩的痛楚和一种近乎麻木的恐惧。她屏住呼吸，指尖用力，将门完全推开。
没有预想中那个蹲坐着的、顶着乔知屿脸庞的身影。
浴室里一片狼藉。
惨白的月光透过磨砂玻璃窗，吝啬地洒下一点模糊的光晕，勉强勾勒出浴室的轮廓。淋浴区的地面上，水渍未干，反射着微弱的月光。
几条原本搭在浴巾架上的干净毛巾，此刻胡乱地散落在湿漉漉的地砖上，被踩踏得凌乱不堪，吸饱了水，沉甸甸地摊在那里，像几团肮脏的破布。靠近角落的地上，还有一小滩浑浊的水迹，水面上漂浮着几缕深色的、纠结在一起的毛发，在昏暗光线下闪着湿漉漉的光。
整个空间弥漫着一种动物受惊后留下的、混乱而狼狈的气息。
颜之知的目光如同探照灯，急切而恐慌地在有限的光线里搜寻。没有！哪里都没有那个长着猫耳的男人！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他跑了？趁着她应付林曼的时候，从窗户……或者别的什么地方跑掉了？一个顶着那样一张脸、行为诡异的“怪物”跑出去……
这个念头带来的后果让她手脚冰凉，几乎窒息！
就在这极致的恐惧即将将她吞噬的刹那——
“呜……”
一声极其微弱、带着浓重鼻音和委屈的呜咽，如同细小的电流，猛地刺穿了浴室里压抑的死寂。
声音来自……浴缸的方向。
颜之知猛地转头。
巨大的独立浴缸占据了浴室的一角，此刻正处在月光和阴影的交界处。浴缸内壁光滑的釉面反射着模糊的光影。
就在那浴缸最深、最暗的角落里，紧贴着冰冷的缸壁，蜷缩着一团小小的、湿漉漉的白色毛球。
那团毛球太小了，太不起眼了，几乎与浴缸角落的阴影融为一体。它全身的毛发都湿透了，紧紧地贴在小小的身体上，原本蓬松可爱的模样荡然无存，显得异常瘦小、单薄，甚至有些可怜兮兮的。小小的脑袋深深埋在蜷缩起来的前肢里，身体在微不可察地、一下一下地颤抖着，每一次颤抖都带起细微的水光。
是那只布偶猫！
是她几个小时前，亲手从“喵语心愿”抱回来的、雪团子似的小猫！
巨大的、荒谬的、如同过山车般的冲击感狠狠撞上颜之知的胸口！她踉跄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凉的门框上，才勉强稳住身体。
大脑一片空白，只有眼前这蜷缩在浴缸角落、瑟瑟发抖的小小身影，和刚才那个顶着乔知屿脸庞、笨拙舔食牛奶的诡异存在，在脑海里疯狂地旋转、重叠、撕裂！
变……变回去了？
那个荒诞绝伦的、颠覆她所有认知的“陈立农”，在一声猫叫引来林曼的盘问、在经历了一场无声的惊吓之后……竟然变回了猫？
这算什么？应激反应？自我保护机制？还是某种她无法理解的、属于“它”的规律？
冰冷的现实混合着无法理解的诡异感，让她浑身发冷，牙齿都忍不住轻轻打颤。她扶着门框，指尖冰凉，目光死死锁住浴缸角落那团小小的白色。
似乎是感觉到了她的注视，也或许是那一声撞在门框上的闷响惊动了它。那团湿漉漉的白色毛球，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巨大的迟疑和恐惧，抬起了埋在爪子里的脑袋。
月光吝啬地勾勒出它小小的脸。
那双眼睛……不再是几个小时前在宠物店里的怯懦和纯净的蓝色。
那是一双……如同融化了的琥珀般的、温暖澄澈的浅棕色眼睛。此刻，这双眼睛里盛满了极致的惊恐、委屈和一种被遗弃般的巨大不安。长长的白色胡须因为沾了水而黏在脸颊两侧，让它看起来更加狼狈。
它仰着小脸，湿漉漉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站在门口阴影里的颜之知，喉咙里再次发出那种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呜咽声。
“呜……喵……”
这声音，微弱得像一根随时会绷断的丝线，却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狠狠在颜之知心口最柔软的地方剜了一下。
不是乔知屿。
这双眼睛的颜色，不是记忆里那个人深潭般的墨黑。
是猫。
是那只被她带回来，却又在今晚经历了无法想象之恐怖的、可怜的小布偶猫。
恐惧的坚冰，在这一声微弱无助的呜咽里，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
冰冷的麻木感退去，一种迟来的、沉重的疲惫感，混合着强烈的荒谬感，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巨大的愧疚和酸楚，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瞬间将她淹没。
她做了什么？
她把它带回了家。然后，它在她眼前变成了一个顶着亡故恋人脸庞的怪物。她惊恐、质问、甚至想用棒球棍打他。
它被她的经纪人吓到发出猫叫，引来更深的怀疑和恐惧。
最后，它独自躲在这个冰冷的、充满水腥味的浴缸角落里，变回了原形，浑身湿透，瑟瑟发抖，用这样一双惊恐又委屈的眼睛看着她……
一股强烈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眼眶瞬间变得滚烫。颜之知用力咬住下唇，才将那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哽咽死死压了回去。她扶着门框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朝着浴缸的方向挪动脚步。每一步都踩在自己沉重的心跳上，动作僵硬得像生了锈的机器人。
浴缸角落里的小猫，在她靠近时，身体明显瑟缩了一下，呜咽声也变得更加急促和惊恐，小小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甚至试图把自己更深地挤进冰冷的角落缝隙里。
颜之知别怕……
颜之知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轻得几乎只有她自己能听见。
颜之知是我……别怕……
她停在浴缸边缘，不敢靠得太近，只是弯下腰，试探性地、极其缓慢地朝它伸出微微颤抖的手。
她的指尖，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轻轻触碰到了那湿透的、冰冷的小小脊背。
触手冰凉，湿漉漉的毛发紧贴着皮肤，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小小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骨头都硌手。
小猫在她触碰的瞬间猛地一缩，喉咙里发出一声受惊的短促尖叫：“喵！”
颜之知的心也跟着狠狠一抽。但她没有缩回手，反而用指尖更轻、更缓地，顺着它湿透的脊背，一下一下，极其笨拙地抚摸着，试图传递一点微不足道的安抚。
颜之知没事了……没事了……
她低声重复着，像是在安抚它，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颜之知都过去了……不怕了……
也许是这笨拙的抚摸真的带来了一丝暖意，也许是她声音里的疲惫和某种不易察觉的脆弱消弭了它的恐惧。
浴缸角落里的小小身体，颤抖的幅度渐渐小了下去。那惊恐的呜咽声，也慢慢变成了一种细微的、带着浓浓委屈和依赖的咕噜声。
它不再试图把自己藏进角落，只是抬起湿漉漉的小脑袋，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依旧带着残余的惊惶，却不再躲避她的目光。它看着她，小小的鼻翼快速翕动着，像是在确认她的气息。
颜之知的心，在那双湿漉漉的、带着全然的依赖和委屈的猫眼的注视下，彻底软成了一滩泥。所有关于怪物、关于乔知屿、关于林曼的质问和恐惧，在这一刻，都被眼前这个湿透、受惊的小生命所取代。
她深吸一口气，不再犹豫，双手小心翼翼地探入浴缸冰冷的角落，避开它湿透的毛发下显得格外脆弱的小小身体，将它整个儿轻轻捧了起来。
好轻。
比下午在宠物店抱着时，感觉还要轻。湿透的毛发让它失去了蓬松的伪装，显露出真实的瘦弱骨架。冰冷的体温透过掌心传来，带着细微的颤抖。它小小的爪子本能地蜷缩着，紧紧抓住她睡袍柔软的衣料，像是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颜之知将它紧紧抱在怀里，用自己温热的体温去暖它冰凉的小身体。她快步走出充满湿冷腥气的浴室，穿过一片狼藉的客厅，径直走向主卧。
她没开大灯，只拧开了床头一盏光线柔和的阅读灯。暖黄的光晕瞬间洒满床铺一角。
她坐在床边，将怀里依旧在轻微颤抖的小猫放在自己柔软干燥的枕头上。小家伙似乎被这温暖干燥的地方安抚了，身体不再抖得那么厉害，只是依旧紧紧蜷缩着，湿漉漉的小脑袋埋在自己并拢的前爪里，只露出那双琥珀色的大眼睛，怯生生地望着她。
颜之知起身，从衣柜里翻出一条全新的、最柔软的羊绒毯。她回到床边，用毯子小心翼翼地将那湿漉漉的小身体裹了起来，只露出一个小脑袋。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然后，她转身去了客厅。几分钟后，她端着一个干净的浅口碟子回来，碟子里是温热的、刚从微波炉里加热过的牛奶。她将碟子放在床头柜上，又取来几条干净的毛巾。
她坐回床边，拿起一条干燥柔软的毛巾，开始极其轻柔地、一点点吸掉小猫身上还在滴水的毛发。她的动作很慢，很仔细，避开了它敏感的耳朵和眼睛。温热的牛奶香气在安静的卧室里氤氲开。
小猫似乎被这温柔的擦拭和食物的香气彻底安抚了。它不再紧绷，小小的身体在柔软的毯子和毛巾的包裹下慢慢放松下来。它甚至微微抬起了小脑袋，湿漉漉的鼻子朝着牛奶的方向嗅了嗅，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噜声，比刚才更清晰，更放松。
颜之知看着它这副依赖又满足的小模样，心头那片沉重而混乱的阴云，似乎被这细微的咕噜声轻轻拨开了一丝缝隙。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感在她胸腔里翻涌——有后怕，有荒谬，有无法言说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奇异的、劫后余生般的平静，以及一种……连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汹涌的怜惜。
她伸出手指，极其小心地、用指腹轻轻碰了碰它湿漉漉、冰凉的小鼻尖。
小猫没有躲闪，只是用那双温暖澄澈的琥珀色眼睛，安静地、全然地望着她。那眼神里，似乎还残留着刚才那个“陈立农”的影子，带着一种懵懂的、纯粹的依赖。
颜之知的手指停留在它小小的鼻尖上，感受着那细微的、带着生命力的温热呼吸拂过指尖。
她看着它，看了很久很久。床头灯柔和的光线在她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也照亮了她眼中那片复杂难辨的情绪海洋。最终，所有的挣扎、恐惧、疑问，都化作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消散在安静的空气里。
她低下头，额头几乎要抵上小猫湿漉漉的、散发着淡淡牛奶和沐浴露混合气息的额头，声音轻得如同梦呓，带着一种近乎认命的疲惫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温柔：
颜之知陈立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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