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息里浮沉着若有若无的薰衣草香薰,钻进鼻腔时像裹着丝绒的针尖,温柔却执拗地刺着林森的神经。这味道和公立医院那股凛冽直白的药水味截然不同,像是被精心驯化过的猛兽,藏起了獠牙与利爪,只留下温顺的皮毛——华康医院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如此。
“林医生,这边请。”行政总监张启明的声音裹着恰到好处的笑意,尾音微微上扬,像精心调试过的琴弦。他亲自引着林森穿过大堂,锃亮的大理石地面映出两人的倒影,每一步都像踩在易碎的镜面上。导诊台的护士穿着藏青色制服,裙摆长度精确到膝盖上方三厘米,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清脆如秒针跳动,脸上的微笑弧度仿佛用圆规量过,标准得让人生出莫名的距离感。电子屏上滚动着特需病房的宣传片,画面里护工正用银质小勺给患者喂水,阳光透过落地窗在洁白床单上织出金网,连漂浮的灰尘都在光柱里跳着优雅的华尔兹。
林森下意识摸了摸白大褂口袋里的听诊器,金属耳塞还带着体温。他想起公立医院的走廊,永远有擦不完的药渍和踩扁的棉签,导诊台的玻璃永远蒙着一层手印,电子屏上滚动的是密密麻麻的候诊名单,每个名字后面都跟着一串焦灼的数字。那里的空气永远混杂着尿骚味、汗味和绝望的气息,婴儿的哭声、仪器的警报声、家属的争吵声拧成一股绳,勒得人胸口发紧——那才是医院该有的味道,是生命在挣扎的证明。
“我们心脏中心光设备就投了三个亿。”张启明推开玻璃门,自动感应装置发出一声轻细的“嘀”,像某种隐秘的暗号。走廊两侧的医生简介墙泛着哑光金属质感,照片里的医生们都穿着定制款白大褂,袖口笔挺,连听诊器的位置都摆得一丝不苟。林森的照片已经挂在了第三块展板,30岁的脸庞在柔光下显得比实际年龄温和,毕业院校那行字用烫金工艺突出,像枚精致却沉重的勋章。
护士站安静得不像医院。淡紫色制服的护士们指尖在平板电脑上滑动,屏幕反光映在她们涂着淡粉色指甲油的指甲盖上。看到林森走过,她们同时抬起头,嘴角弯起相同的角度:“林医生好。”没有公立医院护士那种忙到飞起的潦草,也没有熟人间自然的招呼,只有训练到极致的职业化礼貌,像隔着一层无菌手套握手,能感受到温度,却触不到真实。
“林医生可算来了。”陈志远的声音从走廊尽头传来,他穿着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的白大褂,胸前口袋插着两支派克钢笔,笔帽上的金色纹路在灯光下流转。他快步迎上来,掌心温热干燥,虎口处有几道浅淡的竖痕——那是长期握手术刀磨出的茧子,林森在自己手上也见过同样的印记,这让他对这位副院长多了几分专业上的认同。“你的介入技术在咱们省都是数一数二的,华康就缺你这样的人才。”
林森的指尖在白大褂下摆悄悄蜷缩。社交障碍让他在这种场合总是词穷,只能讷讷地点头:“陈院长过奖了。”他注意到陈志远白大褂领口别着的胸针,是某国际心脏病学会的会员标识,边角已经有些磨损,想必戴了很多年,像藏着一段被时光磨旧的故事。
“我可是你的‘学术粉丝’。”陈志远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恰好传递出亲近与威严,“你那篇关于分叉病变双支架术式的论文,我反复看了三遍。现在的年轻人,能沉下心搞技术的太少了。”他转身指向走廊尽头的手术室,“那间是‘达芬奇’机器人手术室,全市就这一台,以后主要由你负责。”
林森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那扇厚重的铅合金门。“达芬奇”手术系统的机械臂精度能达到0.1毫米,他在公立医院时只在文献里见过动态图,每次科室讨论都惋惜没有实操机会。心脏在胸腔里轻轻擂动,一种久违的兴奋感顺着血管蔓延——在这里,或许真的能摆脱设备陈旧、耗材短缺的桎梏,纯粹地用技术说话。
“华康虽然是私立,但医道初心和你们公立医院一样。”陈志远的声音像温水,慢慢浸润过来,“只不过我们更讲究效率,少些繁文缛节。你只管安心做手术,行政上的事、人情上的事,有我在。”他顿了顿,镜片后的眼睛闪了闪,“待遇方面你放心,年薪百万起,还有科研奖金。咱们医生凭技术吃饭,就该有这样的回报。”
林森喉结动了动。母亲的降压药、妹妹的学费、房贷的催款短信……这些现实的重量让他无法拒绝这份高薪。但他更在意的是“少些繁文缛节”——在公立医院,他见过太多因为审批流程耽误的抢救,听过太多患者因为“没床位”“没设备”而辗转求医的哭诉,那种无力感比连续三十小时手术的疲惫更磨人。
上午十点,第一个病例的病历夹递到林森手上。深棕色皮质封面,烫金字体印着患者姓名:张宏业,52岁,主诉“胸闷三天”。封面上贴着金色菱形标签,印着“VIP-1级”。护士长小李跟在旁边,脚步轻得像猫,低声提醒:“这是鼎盛集团的张总,咱们医院的大股东之一,陈院长特意交代要‘重点关照’。”
林森翻开病历,既往史显示高血压二级,规律服药。他拿起听诊器,金属耳塞塞进耳朵的瞬间,周围的声音突然退远了。膜片贴在患者左胸第三肋间,清晰的S1、S2心音传来,节律规整,没有病理性杂音。手指按压胸骨下段时,患者没有压痛反应,表情也很放松。
“最近休息怎么样?”林森的指尖还停留在患者锁骨中线处,能摸到皮下轻微的脂肪堆积。
“前阵子赶项目,连续熬了四宿。”张总靠在可调节病床上,床头的平板电脑正播放着财经新闻,“林医生,我这情况是不是得做个造影?我老战友上次就这症状,放了俩支架立马好了。”
林森的眉头在白大褂领口下悄悄蹙起。根据ESC指南,不稳定性心绞痛患者只有在药物治疗无效或高危因素明显时才建议紧急造影。张总的心肌酶谱正常,心电图仅轻度ST段压低,更适合先进行负荷试验评估。“张总,按您目前的检查结果,建议先做运动负荷试验,必要时再做造影。”
病房里的空气突然凝住了。张总的助理立刻关掉平板,挺直了背;护士长小李的笑容僵在脸上,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治疗盘上的止血带;连窗外的鸟鸣声都仿佛停了。
“林医生是刚来华康吧?”张总坐直身体,语气里的漫不经心消失了,“我来这儿就是图个精准高效。花点钱做个造影,清清楚楚,免得耽误事。”他从床头柜拿起一个纯金打火机,在指间转着圈,“你们陈院长跟我是老交情,这点小事应该没问题。”
林森正要解释造影的适应症,手机在白大褂口袋里震动起来。陈志远的消息只有一行字:“满足客户合理诉求,注意沟通技巧。”末尾那个微笑表情像个意味深长的句号,轻轻敲在他心上。
听诊器的金属管传来冰凉的触感,顺着指缝钻进心里。林森看着张总那副“花钱买安心”的理所当然,看着手机屏幕上的“客户”二字,突然觉得喉咙发紧。在公立医院,他会拿着指南逐字解释,会为了拒绝不必要的检查跟患者争得面红耳赤,但在这里,医生的专业判断似乎要给“客户满意度”让路。
“我会安排造影检查。”最终,林森听到自己这样说。他看到张总脸上重新绽开笑容,助理连忙递上水杯,护士长小李松了口气,脚步轻快地去安排检查了。
走出病房时,薰衣草香薰的味道突然变得刺鼻。林森靠在走廊的扶手栏上,目光落在电子价目表上:冠脉造影8800元,术中监护费1200元,造影剂(进口)3500元……这些数字让他想起公立医院的价目表,同样的检查,医保报销后患者自付不到两千。他仿佛看到老家县城的王叔,去年因为舍不得造影费,心梗发作时还在地里干活,送到医院时已经回天乏术。王叔枯瘦的手和张总指间的金打火机,在他眼前重叠又分开。
下午的造影手术很顺利,结果正如林森预判的那样,血管狭窄程度未达介入标准。但当他向张总家属解释无需放支架时,迎来的却是质疑与。“花了几万块就拍个片子?”张太太的声音尖锐刺耳,“你们是不是技术不行查不出来?”陈志远适时出现,轻描淡写地建议住院观察,开了一堆进口“营养药”,这场风波才暂时平息。林森看着处方单上那些昂贵却非必需的药物,口袋里的听诊器仿佛变得格外沉重,金属管里似乎能听到金钱流动的声音。
下班时,张启明送他个烫金礼盒,打开是支万宝龙钢笔,笔身刻着华康的院徽。“林医生,华康是个好平台,识货的人才能站稳脚跟。”他笑得意味深长,“以后有什么需要,随时找我。”
林森走出华康医院时,夜色已经漫了上来。霓虹灯将玻璃幕墙染成流动的彩色,里面依旧灯火通明,隐约能听到救护车的鸣笛声从远处飘来,尖锐又急切。他回头望了一眼这座金碧辉煌的建筑,像一头蛰伏在城市中心的巨兽,吞噬着病痛,也滋生着欲望。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母亲发来的视频请求,屏幕里母亲举着他寄回去的药盒笑着说效果很好。林森握紧手机,掌心的温度与远处医院的灯火交织,他知道,自己在这座镀金牢笼里的挣扎,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