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职华康的第三周,林森已经渐渐习惯了这里的节奏。每天早上八点的交班会准时开始,护士会用平板电脑展示前一天的“营收数据”,PPT上的折线图比病历更受关注;查房时总会遇到要求做“全套检查”的患者,病历封面上的VIP标签颜色决定了沟通的难易程度——金色标签的患者永远有问不完的问题,白色标签的则往往沉默地听着医嘱;手术间隙,陈志远会“不经意”地提起某位患者的“背景”,暗示治疗方案需要“兼顾多方面因素”,而所谓的“多方面”,林森渐渐明白,大多与病情无关。
这天下午,林森刚结束一台冠脉介入手术,摘下沾着消毒水味的口罩,正低头整理手术记录,就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喊声惊动。走廊尽头的急诊科方向传来刺耳的监护仪警报声,像一柄重锤敲碎了医院刻意维持的优雅氛围,那声音尖锐、焦灼,带着生命流逝的紧迫感。
“心内科林医生!急会诊!”一个护士推着平车狂奔过来,淡紫色制服的裙摆被气流掀起,脸上的职业微笑早已被惊慌取代,“急诊收了个急性心梗患者,血压掉得厉害!”
林森的身体比大脑先做出反应,抓起白大褂下摆就往急诊跑。走廊里的香薰味被消毒水的锐气息取代,地面上偶尔出现的药渍和血迹让他找回了熟悉的医院质感。路过护士站时,他看到电子屏上的候诊名单还在缓缓滚动,但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急诊方向,空气里弥漫着紧绷的焦虑,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急诊抢救室的门虚掩着,里面传出混乱的声响。林森推门而入,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消毒水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他瞬间清醒。手术灯的光柱下,一个中年男人躺在抢救床上,胸廓毫无起伏,皮肤呈现出死灰般的苍白,监护仪上的心电波形混乱地跳跃着,发出持续的“滴滴”警报声,像在为生命倒计时。
“林医生来了!”一个清亮的女声响起。林森循声望去,看到一个穿淡紫色护士服的姑娘正跪在床边进行胸外按压,淡紫色的裙摆沾满了暗红色的血迹。她的额发被汗水浸透,贴在苍白的脸颊上,但按压的动作却稳如磐石,双臂绷直,利用上半身重量垂直下压,每一次都让患者的胸廓精准下陷五厘米,回弹时又确保充分放松。是唐璃,上次在走廊里提醒过他的急诊科护士。
“情况怎么样?”林森一边穿无菌手术衣,手指快速系好背后的带子,一边快速扫视监护仪。心率180次/分,血压70/40mmHg,血氧饱和度82%——典型的心源性休克表现,每一秒都在吞噬生命。
“男性,45岁,半小时前被工友发现倒在工地脚手架下,送来时已经室颤,除颤三次恢复自主心律,但血压持续下降。”唐璃的声音冷静得不像在抢救,每句话都精准传递关键信息,按压的节奏丝毫没有乱,“心电图提示广泛前壁心梗,ST段弓背向上抬高,心肌酶谱还没回来,家属没联系上,身上只有一张身份证和皱巴巴的几十块钱。”她说话时下颌线绷得很紧,汗水顺着脖颈滑进衣领,留下深色的痕迹。
林森的手顿了顿。没有家属、没有费用、急危重症——这在华康几乎是“禁忌组合”。他瞥了一眼门口,收费处的王大姐正探头探脑,手里捏着缴费单,脸上是“要不要继续抢救”的犹豫,脚尖在地面上碾着,像在计算什么。
“肾上腺素1mg静推!建立第二条静脉通路!”林森没有丝毫停顿,手指搭上患者的颈动脉,微弱的搏动像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准备气管插管,呼吸机参数调至AC模式,潮气量6ml/kg!”
唐璃的动作快如闪电,刚完成一轮胸外按压,立刻拿起喉镜精准地插入患者口腔。她的睫毛上沾着细小的汗珠,眼神却锐利如刀,在昏暗的光线下捕捉着声门的位置。“插管成功!气囊充气!”她固定好导管,转头对旁边愣住的规培医生吼道,“推肾上腺素!愣着干什么!没见过抢救?”
规培医生被她吼得一个激灵,慌忙抽取药液。收费处的王大姐走进来,手里拿着张表格,小心翼翼地问:“林医生,这患者还没缴费呢……财务规定要先办手续,不然……”
“救人要紧!手续 later(稍后)!”林森头也不抬,目光紧盯着监护仪,声音里带着手术室里特有的威严,“出了问题我负责!”他的手指在患者胸前快速游走,定位胸外按压的最佳位置,指腹能感觉到胸骨的轻微移动——这是长时间按压的正常并发症,但此刻必须忽略。
唐璃抬眼看了他一眼,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更坚定的专注。她接替林森继续按压,动作标准得像教科书演示,嘴里默默数着节拍:“一、二、三……”每一次按压都伴随着她自己的呼吸节奏,仿佛要将生命力通过掌心传递给患者。
“室颤!准备除颤!”监护仪突然发出尖锐的警报,心电波形变成杂乱的直线,像被狂风撕碎的绸带。
“所有人离开病床!”林森厉声喊道,最后一个后退半步,“充电200焦耳!”
唐璃按下充电按钮,除颤仪发出嗡鸣的充电声,在寂静的抢救室里格外刺耳。空气仿佛凝固了,收费处王大姐的脚步声停在门口,规培医生的呼吸声清晰可闻,只有监护仪的警报声在疯狂叫嚣,像在催促着什么。
“充电完成!”
“放电!”
电流穿过躯体的瞬间,患者的身体猛地弓起,四肢僵直,花白的头发在灯光下竖起,随即重重落下。林森立刻上前继续胸外按压,无菌手套下能感觉到患者胸骨的轻微骨擦感,但他的动作没有丝毫迟疑,按压深度和频率分毫不差。
“多巴胺静滴维持血压!准备急诊PCI!”林森的声音在抢救室里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通知导管室,马上开机!我五分钟后到!”
“林医生……”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响起,是导管室的护士小张,她刚接完电话,脸色发白,“陈院长说……要先确认费用……不然设备不好调度……”
林森的动作停住了。他直起身,额角的汗水滴落在患者苍白的脸上,晕开一小片水渍。透过手术灯的光晕,他看到陈志远站在不远处的走廊里,背着手看着这边,白大褂的下摆被风微微吹动,脸上没什么表情,镜片后的目光让人看不透情绪,但那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态度。
“陈院长那边我去说。”唐璃突然开口,她刚给患者注射完药物,手指还沾着碘伏,在白大褂上蹭了蹭,“现在救人是第一位的,所有责任我来担!”她看向林森,眼神里没有犹豫,只有一种共赴战场的坚定,“林医生,你准备手术,导管室我已经让同事去催了!他们不敢不开!”
林森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在这个处处讲“规则”“费用”“责任”的华康医院,这个看似普通的急诊科护士,竟然敢说出“责任我来担”这样的话。他没有多余的时间思考,重新俯身开始按压,每一次起伏都伴随着自己的心跳,掌心下的躯体虽然冰冷,但他仿佛能摸到一丝微弱的生命搏动,正顺着自己的力道重新苏醒。他抬头看向唐璃,她已经拿起电话,手指在键盘上飞快跳动,对着话筒说:“陈院长,是我,急诊科唐璃。抢救室有位急性心梗患者,现在需要紧急PCI,患者家属正在赶过来缴费,导管室必须马上准备好,否则出了人命我负全责——对,我负全责。”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连走廊里的陈志远都微微一怔,随即转身离开了。林森看着唐璃挂电话时紧绷的侧脸,突然明白这个看似普通的护士,在华康的暗流里早已练就了一身生存的铠甲。
“林医生,转运床来了!”唐璃挂了电话,立刻重新投入抢救,她麻利地固定好患者身上的各种管线,检查呼吸机参数,动作一气呵成,“路上我继续按压,你盯着监护仪。”
转运床穿过走廊时,林森注意到周围的医护人员都露出惊讶的表情。在华康,这样“先抢救后缴费”的情况太罕见了,就像在精心修剪的花园里突然长出一株倔强的野草。路过心内科护士站时,小李欲言又止地看着他,眼神里有担忧也有不解。林森没有解释,只是握紧了患者的手腕,那里的脉搏虽然微弱,却比刚才有力了些。
电梯里的空间狭小而压抑,监护仪的警报声被压缩成更尖锐的噪音。唐璃跪在转运床旁,持续的胸外按压让她额角的青筋微微凸起,淡紫色的制服后背已经被汗水浸透,贴出清晰的脊椎线条。林森调整着升压药的剂量,指尖能感觉到注射器推送时的阻力变化,每毫升药液都像在注入生命的燃料。
“他叫赵建国,身份证上写的。”唐璃突然开口,按压的动作丝毫没停,“工地的工友说他是家里的顶梁柱,老婆在菜市场卖菜,还有个上高中的儿子。”她的声音有些喘,却异常清晰,“这种时候,钱是最不重要的东西,命才是。”
林森的心被这句话轻轻刺了一下。在华康待久了,他差点忘了这个最基本的道理。这里的患者总是谈论费用、效果、服务体验,却很少有人像这样,只是单纯地为了“活下去”而挣扎。他看着监护仪上逐渐规整的心律,突然觉得口袋里的听诊器不再那么沉重了。
导管室的门开着,护士已经准备好了手术器械。林森穿上铅衣时,金属的冰凉透过手术衣传来,让他混沌的大脑更加清醒。唐璃帮他整理好无菌单,低声说:“家属已经在缴费处了,哭着说就算砸锅卖铁也要救。”她顿了顿,补充道,“放心,我跟收费处打过招呼,先开通绿色通道。”
林森点点头,戴上手术手套。滑石粉的微凉触感从指尖蔓延开,手套贴合手掌的紧绷感让他找回了熟悉的专注。造影剂注入冠状动脉的瞬间,显示屏上清晰地显示出左前降支近端完全闭塞,像一条被阻断的河流。他深吸一口气,操控导丝小心翼翼地穿过狭窄的血管,金属导丝在X光下留下纤细的轨迹,像在黑暗中寻找光明的触角。
“血压上来了!”唐璃在旁边报着生命体征,她没有离开,而是守在监护仪旁,像一道沉默的屏障,“105/65mmHg,心率92次/分。”
林森的指尖稳定地操控着球囊导管,在闭塞处进行扩张。当造影剂顺利通过狭窄段,血管重新显影的那一刻,他听到自己轻轻舒了口气。显示屏上的血管像重新流淌的河流,带着生机与希望,缓缓滋养着濒临坏死的心肌。手术灯的光芒落在他专注的脸上,将白大褂的影子投在墙壁上,忽明忽暗,像一场无声的较量。
手术结束时,窗外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林森走出导管室,看到走廊里站着一个穿着沾满油污的工装裤的女人,头发凌乱,眼睛红肿,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破旧的布包,正是赵建国的妻子。她看到林森出来,立刻扑通一声跪下:“医生,我丈夫怎么样了?求求您一定要救救他!”
“手术很成功,血管已经开通了。”林森连忙扶起她,声音尽量温和,“但还需要在ICU观察几天,后续治疗费用……”
“钱我一定能凑齐!”女人急忙打开布包,里面是一堆零钱和几张银行卡,“我已经跟菜市场的姐妹借了,还把家里的电动车卖了,不够我再去借!只要能救他,我什么都愿意!”
唐璃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杯温水递给女人:“大姐,您先喝点水。医院有贫困患者救助通道,我帮您申请了,能减免一部分费用。”她给林森使了个眼色,“林医生刚做完手术,需要休息,有什么事您跟我说。”
林森看着唐璃熟练地安抚着患者家属,解释着后续的治疗流程,突然觉得这个护士身上有种特别的力量。她不像自己这样带着理想主义的执拗,也不像其他人那样被体制磨平了棱角,她在规则的缝隙里找到了自己的生存方式,用最实际的行动守护着医者的初心。
回到办公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林森脱下白大褂,发现后背的衣服也湿透了,贴在皮肤上有些发凉。他给自己倒了杯水,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华康医院的灯火,突然觉得这座镀金牢笼里,似乎也藏着一丝微弱的光。
“林医生还没走?”门口传来敲门声,唐璃探进头来,手里拿着两个饭盒,“刚从食堂打的,还热着,一起吃吧。”
林森有些意外,却没有拒绝。两人坐在办公桌前,默默地吃着饭,办公室里只有筷子碰到饭盒的轻微声响。窗外的霓虹灯透过玻璃照进来,在桌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今天谢谢你。”林森先开口,语气有些不自然,“如果不是你……”
“不用谢。”唐璃打断他,扒了口饭,“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华康虽然这样,但总不能见死不救。”她抬起头,眼神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明亮,“其实我注意你很久了,你跟其他医生不一样。”
林森的心跳漏了一拍:“哪里不一样?”
“你还相信‘救死扶伤’这四个字,没有被这里的规矩磨掉。”唐璃的嘴角露出一丝浅笑,“虽然有时候有点天真,但总比麻木好。”她顿了顿,压低声音,“不过你要小心陈志远,他这个人……很深。今天这事,他不会就这么算了的。”
林森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他知道唐璃说的是对的,在华康这个地方,坚守原则是要付出代价的。但他看着窗外ICU的方向,那里的灯光亮如白昼,赵建国正在那里慢慢康复,突然觉得这点代价似乎是值得的。
“对了,这个给你。”唐璃从口袋里掏出一颗水果糖,橘子味的,和上次给的一样,“今天辛苦你了。在华康待着,得学会自己找点甜的。”
水果糖的甜味在舌尖化开,驱散了手术带来的疲惫。林森看着唐璃收拾饭盒的背影,突然觉得自己在这座陌生的医院里,不再是孤身一人了。他们就像两株在石缝里生长的野草,虽然渺小,却有着顽强的生命力,在华康的光与影之间,守护着医者最本真的初心。
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浓,华康医院的灯火依旧明亮,像一座永不沉睡的城堡。林森知道,明天等待他的可能是陈志远的“谈话”,可能是更复杂的医患关系,可能是更多需要妥协的时刻。但他握紧了手里的水果糖纸,感受着那点微弱的甜味,突然有了面对一切的勇气。
在这座充满利益纠葛的医院里,他和唐璃的相遇,就像在漫长黑夜中看到的第一缕微光,虽然微弱,却足以照亮前行的路。而这条路上的风雨,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