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七点半的华康医院,薰衣草香薰还没完全驱散夜间的消毒水味。林森站在医生办公室窗前,看着保洁员用无尘布细细擦拭玻璃幕墙,阳光透过干净的玻璃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却照不进某些隐秘的角落。
桌上的晨会记录本摊开着,昨晚抢救成功的赵建国病例旁边,被人用红笔轻轻圈了个圈。林森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这个没有VIP标签、走了贫困救助通道的患者,在华康的“业绩报表”里,更像是个需要被特别标注的“异常值”。
“林医生早啊。”陈志远推门进来,白大褂依旧熨烫得一丝不苟,手里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龙井,茶香混着他身上淡淡的古龙水味飘过来,与医院的气息格格不入,“昨晚辛苦你了,赵建国的情况怎么样?”
“生命体征平稳,今天早上复查心肌酶有所下降,但还需要继续观察。”林森合上病历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封面的烫金院徽,“他妻子已经把凑到的钱交了,后续费用可能还需要申请更多救助。”
陈志远呷了口茶,镜片后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两秒,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林医生有仁心,这很好。但咱们做医生的,不光要治病,还得懂‘经营’。华康不是慈善机构,这么多先进设备要维护,这么多医护人员要吃饭,都需要资金周转。”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排队入院的豪车,“你看这些患者,他们信任华康,愿意为健康投资,我们也要给他们提供‘全方位’的服务。”
林森皱了皱眉,没接话。他不喜欢“经营”这个词用在医疗上,在他看来,手术刀和算盘永远不该放在同一个托盘里。
晨会的气氛有些微妙。护士长汇报完前一天的“营收数据”后,特意提到心内科的“检查转化率”比上月下降了两个百分点。陈志远点点头,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规律的“笃笃”声,像在给所有人敲警钟。
“咱们心内科是华康的重点科室,设备投入最大,自然也要承担起相应的责任。”陈志远的目光扫过在场的医生,最后落在林森身上,“林医生刚来可能还不了解,咱们医院有个‘健康管理计划’,针对不同患者提供个性化的检查方案。尤其是一些高端项目,比如PET-CT、全基因组测序,这些都是国际前沿的诊断手段,既能提高诊断准确性,也能让患者感受到咱们的专业服务。”
林森的心沉了一下。PET-CT用于肿瘤筛查和心功能评估确实精准,但费用高达八千到一万二,对于普通患者来说是不小的负担;全基因组测序更是动辄几万,除了有明确家族遗传病史的患者,大部分人根本没有必要。这些所谓的“个性化方案”,听起来更像是创收手段。
晨会结束后,林森刚回到诊室,就来了第一个患者。中年女性,主诉“偶发心悸”,心电图显示窦性心律不齐,没有器质性病变的迹象。按照诊疗规范,这种情况只需调整作息、对症处理即可,定期复查心电图就行。
林森正在写医嘱,诊室门被轻轻推开,陈志远探进头来,笑着说:“王太太来了?最近睡得怎么样?我跟你说,咱们医院新引进了心脏磁共振设备,能精准评估心肌功能,林医生技术好,让他给你安排个全面检查。”
王太太眼睛一亮:“是吗?那太好了!我最近总觉得不舒服,就想做个彻底检查。林医生,你看我需要做哪些项目?都听你的。”
林森握着笔的手顿住了。他看向陈志远,对方正用眼神示意他“配合”,嘴角还挂着温和的微笑。诊室里的香薰味突然变得粘稠,像无形的网缠上来。他想起赵建国妻子攥着零钱的手,再看看眼前这位妆容精致的王太太,两种截然不同的面孔在他脑海里重叠。
“王太太,根据您的情况,暂时不需要做心脏磁共振。”最终,林森还是说出了实情,“您的心悸可能和压力有关,我先给您开点药调理,两周后复查心电图就行。”
王太太脸上的笑容僵住了,陈志远的脸色也沉了沉,但很快又恢复如常:“林医生年轻谨慎,这是好事。不过王太太既然有需求,做个检查图个安心也好。这样吧,我让护士安排,你看怎么样?”他直接越过林森,对王太太做了决定。
王太太立刻点头:“还是陈院长考虑周到!那就麻烦您了。”
陈志远笑着拍了拍林森的肩膀,力道比平时重了些:“林医生刚来华康,对咱们的‘服务理念’还不太熟悉,多学着点。”他转身离开时,特意看了一眼林森桌上的医嘱单,眼神里的不满显而易见。
诊室里只剩下林森和王太太,空气有些尴尬。王太太掏出手机刷着朋友圈,时不时瞟一眼林森,眼神里带着一丝不信任。林森看着自己写了一半的医嘱,笔尖悬在纸上,迟迟落不下去。阳光透过百叶窗照进来,在处方单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
中午休息时,林森在食堂遇到了唐璃。她端着餐盘坐在他对面,看到他闷闷不乐的样子,挑了挑眉:“被陈院长‘教育’了?”
林森苦笑了一下,把早上的事说了说。“他让我给患者开没必要的检查,还说这是‘服务理念’。”他戳着餐盘里的青菜,“在公立医院,我们都教育患者避免过度医疗,到了这里,反而要主动推荐?”
唐璃喝了口汤,眼神里带着了然:“这就是华康的生存法则。科室有营收指标,医生有绩效压力,层层传导下来,最后就变成了患者的检查单。”她压低声音,“上个月心内科的李医生就是因为‘检查转化率’太低,被调到门诊药房了。”
林森的心一紧:“就因为这个?”
“不然呢?”唐璃撇撇嘴,“华康不养‘只治病不赚钱’的医生。陈志远表面儒雅,其实手腕狠着呢。他年轻时也是个好医生,据说还得过‘仁心奖’,后来慢慢就变了。”她顿了顿,“听说他女儿在美国读医学院,一年学费就要几十万,你以为光靠工资够吗?”
林森愣住了。他从未想过陈志远背后还有这样的故事。那个在学术会议上侃侃而谈、手术台上沉稳果断的副院长,竟然也有这样的无奈?但这能成为推行过度医疗的理由吗?他想起希波克拉底誓言,那些庄严的承诺在现实面前,似乎变得越来越模糊。
下午的门诊,林森遇到了更棘手的情况。一个患有高血压的老爷子来复查,血压控制得很稳定,只需调整一下用药剂量。但护士悄悄告诉他,这位老爷子是陈志远的远房亲戚,暗示他“多开点检查”。
“张大爷,您的血压控制得不错,我给您调下药量就行。”林森假装没听懂护士的暗示,认真地记录着数据,“记得低盐饮食,按时吃药,下个月再来复查。”
老爷子点点头:“好,听你的。不过陈院长昨天给我打电话,说让我做个全身检查,还说现在有优惠活动……”
林森的心沉了下去。连亲戚都要“关照”,可见这种“潜规则”已经渗透到了医院的方方面面。他深吸一口气,耐心解释:“大爷,您的情况不需要全身检查,花那个钱没必要。咱们治病要对症下药,不能盲目检查。”
他正说着,手机响了,是陈志远的电话。“林医生,张大爷的检查安排好了吗?”陈志远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年纪大了,做个全面检查放心,费用我已经跟收费处打过招呼,按‘内部价’算。”
“陈院长,张大爷的情况真的不需要……”
“就这样定了。”陈志远直接打断他,“我已经让护士去安排了,你配合一下。”电话被匆匆挂断,留下忙音在耳边回响。
林森放下手机,看着一脸茫然的张大爷,突然感到一阵无力。他就像在逆流游泳,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巨大的努力,而水流却越来越急。护士拿着检查单走进来,上面罗列着从头部CT到骨密度检测的十几项检查,金额加起来超过两万。
“林医生,单子填好了,您签字就行。”护士把笔递给他,脸上带着职业的微笑,仿佛这只是再平常不过的流程。
林森握着笔,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笔尖在签名处悬了很久,墨迹在纸上晕开一个小小的黑点。他想起医学院的老师说过,医生的笔比手术刀更重要,因为每一笔都关系到患者的健康和钱包。可现在,他却要用这支笔,写下违背良心的处方。
“我不签。”最终,林森放下了笔,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这些检查不符合指征,我不能开。”
护士愣住了,张大爷也不知所措。诊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监护仪的滴答声在走廊里回荡,格外清晰。林森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穿梭的人群。阳光刺眼,却照不进他心里的阴霾。
没过多久,陈志远就出现在诊室门口,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林医生,你跟我来一趟办公室。”他的声音冰冷,没有了平时的温和。
走进陈志远的办公室,首先闻到的是浓郁的茶香和雪茄味。墙上挂着各种奖状和合影,其中一张是陈志远和某位领导的合照,笑容灿烂。办公桌上的水晶镇纸反射着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林森,你到底想干什么?”陈志远关上门,语气严厉起来,“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没想到这么固执。”他走到林森面前,眼神锐利如刀,“你以为公立医院那套在这里行得通?没有资金支持,哪来的先进设备?没有收益,怎么留住人才?”
“但也不能靠过度医疗啊!”林森忍不住反驳,“我们是医生,不是推销员!”
“医生也要吃饭!”陈志远提高了音量,“你以为华康的‘达芬奇’是大风刮来的?一台设备上千万,每年维护费几十万,不靠检查和治疗回收成本,难道让你掏钱?”他缓和了语气,拍了拍林森的肩膀,“小林,我知道你有理想,但理想不能当饭吃。听我的,稍微‘灵活’一点,对你、对科室、对医院都好。你的绩效奖金、职称评定,这些都和科室业绩挂钩,你明白吗?”
林森沉默了。陈志远的话像重锤敲在他心上,每一句都带着现实的重量。他想起母亲的医药费,想起妹妹的学费,想起自己来华康的初衷——在这里实现理想,可现在,理想却要向现实妥协。
“我给你看样东西。”陈志远拉开抽屉,拿出一份报表,“这是咱们科室上个月的支出明细,设备折旧、耗材采购、人员工资……哪一样不需要钱?你再看看收入,主要就靠检查和手术。”他指着报表上的数字,“你是技术骨干,我很欣赏你,但如果你不能‘融入’华康,最后只能被淘汰。”
林森看着报表上密密麻麻的数字,头开始发晕。那些数字像活过来一样,在他眼前跳动,变成患者的脸、检查单、手术器械……他感到一阵恶心,胃里翻江倒海。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陈志远把一份空白的检查申请单放在他面前,“下午有个企业家来看病,你给他开个PET-CT和基因检测。他不差钱,就想做个全面检查,这对你来说不难吧?”
林森看着那张空白的申请单,仿佛看到了自己的良心在上面挣扎。他想起希波克拉底誓言,想起导师的教诲,想起那些因为费用放弃治疗的患者。但他也想起了陈志远的威胁,想起了现实的压力,想起了在华康实现理想的渴望。
夕阳透过窗户照进来,在申请单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像一道审判的印记。林森的手指颤抖着,慢慢伸向桌上的笔。笔尖即将触碰到纸张的瞬间,他突然停住了。
“对不起,陈院长,我做不到。”他站起身,声音虽然微弱,却异常坚定,“我来医院是为了治病救人,不是为了推销检查。如果华康的规则必须违背医德,那我可能不适合这里。”
陈志远愣住了,显然没料到林森会这么决绝。他看着林森,眼神里闪过惊讶、愤怒,最后变成一丝失望:“好,很好。你会后悔的。”
林森没有回头,走出了陈志远的办公室。走廊里的香薰味依旧浓郁,但他却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轻松。夕阳的余晖洒在他身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个孤独却坚定的战士。
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是调岗、是降薪、还是被辞退。但他握紧了口袋里的听诊器,金属的冰凉让他无比清醒。在理想与现实的较量中,他选择了前者,哪怕要付出沉重的代价。
走到急诊室门口,唐璃正推着治疗车出来。她看到林森,眼神里带着询问。林森冲她摇了摇头,却露出了一个释然的微笑。唐璃愣了一下,随即也笑了,像在无声地说“我懂你”。
夜幕降临,华康医院的灯火依旧辉煌。林森站在医院门口,看着这座金碧辉煌的建筑,突然觉得它不再那么冰冷。因为他知道,在这座看似冷漠的医院里,还有像他和唐璃这样的人,在坚守着医者的初心,哪怕只能发出微弱的光。
而这场关于理想与现实的战争,才刚刚开始。他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但至少此刻,他问心无愧。